“葉天師會不會有點太過危言聳聽了?”
蘇大為端起手邊一杯茶,沾到唇邊,沒喝,又重新放下。
他抬頭凝視葉法善,目中透出探詢之色。
聽到葉法善說詭異將要卷土重來,已經足夠令人心驚。
至于吐蕃如今集合了天竺、北方諸蕃、象雄、吐谷渾等地的詭異,更是匪夷所思。
葉法善雙目開闔間,隱隱透出幽光:“貧道也希望,這一切不存在,但透過我道門各方面的信息,此事八九不離十,所以貧道才會連夜趕來,想告知蘇總管此事。
一定要小心提防。”
蘇大為沉默片刻后,向葉法善鄭重抱拳:“謝過天師,我會將此事放在心上。”
“還有一事。”
葉法善似乎略有猶豫。
“天師請說。”
“此次朝廷征吐蕃,除了正面戰場用兵,只怕還要與詭異較量,蘇總管手上,不知有多少異人。”
“哦,這個嘛,若實在不行,我會請陛下派秘閣之人協助。”
“秘閣要鎮守長安,只怕沒有余力去萬里之外的吐谷渾。”葉法善略停了停,接著道:“貧道的意思是,若是蘇總管需要,我茅山宗的修士,可以隨軍出征,為蘇總管效力。”
蘇大為大喜,向葉法善抱拳道:“我正有此意,只是不好意思開口,既然葉天師主動提出,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呵呵,護佑大唐,本就是貧道份內之事,何需言謝。”
葉法善站起身,向蘇大為拱手道:“此間事了,貧道先回長安準備,到時會派門徒追上蘇總管的隊伍。”
“多謝天師。”
蘇大為親自將葉法善送出軍營。
站在轅門前,看著葉法善翩若驚鴻,轉瞬遠去的背影,心中若有所思。
似乎,葉天師一直比較積極與官府配合。
不過這也沒什么不好。
道家就是太過清凈無為,只注重自己修為,不注重入世。
這一點,比天竺來的佛教可要差遠了。
沙門僧眾這些年,在長安和貴族門閥中,發展十分迅猛。
連李治和李弘許愿還愿,都是建佛寺,興佛塔。
如今有葉法善這一支,相信會帶來不一樣的變化。
一夜無話,第二日,行軍途中,隊伍里已經有小股兵卒以隊為單位,脫離大隊,化整為零,悄然回歸長安折沖府。
剩下的隊伍繼續前進,并且大張旗號,扎營時也會如五萬人般,多立營寨,讓人看不出虛實。
這是為了瞞過吐蕃人。
從貞觀二十年到現在,吐蕃也不知往中原派了多少探子,雖然近幾年經過都察寺的拉網排除,已經清除了不少,但必定還有漏網之魚。
數日之后,借來假做聲勢的兩萬余府兵,全都回歸折沖府。
蘇大為的前鋒軍,只余一萬二千人。
加上后勤輜重和運糧民夫、輔兵,整個隊伍仍有四萬八千左右。
這一路上,就是用民夫和輔兵,替換真正戰兵的一個過程。
在做好后勤和戰爭動員前,朝廷不會輕易再發起一場十萬人以上的滅國之戰。
而對吐蕃這種大國,若不出兵十萬以上,是絕對無法消滅的。
這一點,李治和朝中武官重臣,還是清楚的。
又過了數日,蘇大為在軍營中,終于迎來了他要等的客人。
中軍大帳,蘇大為坐于主位,左邊是蘇慶節,右手是剛剛趕到的安文生。
左右手往下,依次坐的是李辯、程務挺、高崇文等將。
在軍帳中間,朝散大夫王玄策,向著蘇大為行叉手禮:“王玄策,見過總管。”
“王大夫不必多禮,此次行軍,多有依仗王大夫的地方。”
“慚愧。”
王玄策抬起頭來,兩眼透出灼熱的光芒。
他沒料到,蘇大為居然真的征召自己隨軍出征。
這些年來,他在朝中受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在壓制。
雖然沒有罷他的官,但也難有寸進。
以致于他甚至想再試試出使天竺,看看有沒有機會再立大功。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夢想,或者說追求。
對于王玄策來說,他少有大志,為人豪雄而灑脫。
功名之心頗重。
如果讓他在朝散大夫的位置終老,那簡直是比死還可怕的懲罰。
這次被蘇大為征召隨軍參贊,是他唯一的機會。
想到這里,他不禁暗為當初去蘇大為府上求見的決定,而感到慶幸。
若無那次求見,也就不會有今日的機會。
苦心人,天不負。
“王大夫,咱們也不說什么虛頭巴腦的東西,你數次出使天竺,可以看看這副沙盤,給我們一些建議。”
蘇大為說著,抬手示意了一下。
營中早有兵卒伸手將立在營帳一側的一面屏風上的罩布掀開。
下面露出的,并非真的屏風,而是一個木制的木架,上面掛著一副圖。
不是尋常的行軍地圖,而是用泥塑木雕,刻了一副立體的地圖。
不同的地方,還以不同的顏色標注。
王玄策一眼之下,立刻發出驚嘆。
“何人想出這種制圖法,當真是匪夷所思……”
他忍不住抬步走上去,伸手去摸那些代表高山的藍灰色木雕,還有代表唐軍的紅色箭頭、小旗,代表河流的藍色標識。
“當年若是知道有這種地圖,我們去天竺,不知可以少走多少彎路。”
高崇文以一種略帶夸贊炫耀的語氣道:“這種地圖,是總管所制,現在兵部都用它來代替原來的舊圖,總管叫他沙盤。”
王玄策訝然:“原來是蘇總管所制,果真天縱之才。”
“慚愧……”
蘇大為帶著其余諸將,也走到沙盤前,一起商討用兵之事。
他摸了摸臉頰,還好面皮夠厚。
“此物既然用泥捏木雕,為何要叫沙盤?”
“呃,因為我是在沙地里,用木枝隨手比劃時,想到此物的。”蘇大為隨口編了個理由。
“原來如此。”
“我們此次行軍路線,在圖上已經標出來了,王大夫看看,有沒有更好的路線,或者有什么建議可以討論一下。”
王玄策點點頭,手指摸著先鋒軍前進的箭頭,喃喃道:“當下大唐在吐谷渾一線布置的兵馬,主要有三處,分別為瓜州、甘州、涼州。
我看標注的行軍路線,大抵也是沿這條線去。
這條線與河西重疊,沿路補給充足,而且有很多商旅、消息也暢通,是最理想的行軍路線。”
停了停,王玄策接著道:“當年我與玄奘法師去天竺,也都是從河西之地,過西域諸國,然后翻躍山嶺,前過吐蕃和勃尼,才到天竺。”
蘇大為目光隨著他的手指掠過。
看到大軍從長安出發,沿著絲綢之路,過河西走廊,也就是后世的甘肅。
過武威、酒泉、敦煌,至西域諸國,經過高昌、焉耆、龜茲、于闐等國,翻躍昆侖山脈,至喜瑪拉雅山脈,有一個缺口,騎兵從那邊下天竺,是居高臨下,勢如破竹。
沖入天竺之后,便是一馬平川的平原,適合騎兵展開。
當年王玄策借吐蕃和勃尼兵,正是從這里沖向天竺。
而這處豁口,蘇大為也不陌生。
正是后世中原與阿三沖突的邊界西段,俗稱,阿克賽欽地區。
此時聽著王玄策將路線的地理,和當年破天竺的情況一一說出。
再想到千年之后,真有一種歷史照進現實之感。
“傳統上,甘、涼和瓜州都可以對吐谷渾用兵,但是最好的,仍然是涼州至武威這一路,從這里繼續向前,翻躍大非川,后面是一馬平川的草場,而且有充足的水源補給。
適合我們騎兵展開。
對了,這旁邊有一面大湖,寬及八百里,吐蕃人稱之為‘措溫布’,意為藍色的海。”
蘇大為和蘇慶節、安文生、李辯等人的目光隨之落在沙盤上,一片象征藍色湖泊的區域。
蘇大為心中暗道:這只怕就是后世的青海湖了。
“此湖是咸水,對了,還有一個傳說,據說當年文成公主遠嫁吐蕃王松贊干布。
臨行前,太宗賜給她能夠照出家鄉景象的日月寶鏡。
途中,公主思念起家鄉,便拿出日月寶鏡,果然看見了久違的家鄉長安。
她淚如泉涌,將日月寶鏡扔出手去,沒想到那寶鏡落地時閃出一道金光,變成了‘措溫布’。”
王玄策說著,手指在青海湖的位置重重指了指。
“這里附近是吐谷渾最好的馬場,而且動物頗多,我軍從武威過來,一是容易補充水源,適合騎兵展開,二是容易因糧于敵,解決糧草問題。
還有最重要的是,這個方向有伏俟城。
是過去吐谷渾人的王城。
若是我們奪下這里,宣布吐谷渾復國,將會對吐蕃的占領,制造不少麻煩,甚至可以爭取忠于吐谷渾王的軍民,來投靠。”
蘇慶節忍不住贊道:“臨行前,英國公和蕭尚書也是這般說,說翻躍大非川這一路線,如果打下來,好處極多,可以助吐谷渾王復國,以牽制吐蕃。
如今王大夫只是看地圖,便能說出這些。
簡直如掌上觀紋一般。”
蘇大為在一旁笑道:“王大夫當年憑著借來的一萬余吐蕃兵,便能打破天竺,他的用兵水準,自然不差。”
“蘇總管謬贊了,我曾推敲過總管幾次用兵之法,十分佩服。”
王玄策謙虛道。
蘇大為看了一眼安文生,轉向王玄策:“其實我想問王大夫,除了走涼州和武威,翻躍大非川這一路,還有沒有別的適合進兵的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