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的空氣變得極冷。
冷到仿佛連血液也為之凝結。
那不是真的寒冷,而是從蘇大為身上透出的寒意。
牢牢鎖定在蕭禮身上。
不知何時,蕭禮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
連后背也全被冷汗浸濕。
他清楚蘇大為的恐怖,在這世上,沒人比他更清楚。
大音希聲,大象希形。
以今時今日蘇大為的能力,要捏死他,真如捏死一只螞蟻一般。
然而他還想嘗試一下,向著龐然巨人,揮舞一下爪牙。
“蘇大為,若殺我,你一定會后悔。”
蕭禮聲音低沉沙啞,有一種獨特的魅力。
語氣里自然有一種令人信服的味道。
他的語調節奏充滿韻律,又帶著一種金屬摩擦的特質,令人一聽難忘。
蘇大為的耳朵微微動了一下,臉上露出耐人尋味的微笑:“哦。”
這個反應,令蕭禮不由一愣。
他感覺此刻的蘇大為,其反應已經超出自己的預料,完全捉摸不透。
蘇大為雖然對很多事都不在乎,但他對親人十分在乎。
一但自己語帶威脅,過去那個蘇大為,理應勃然大怒。
蕭禮不怕蘇大為憤怒,因為只有憤怒狀態,才會使人失去理性。
他怕的是蘇大為太冷靜。
那樣的蘇大為,是無敵的。
“你的母親,柳娘子被我的人時刻監控,若我出意外,那后果……”
蕭禮一邊試探著說著,一邊冷靜的觀察蘇大為的反應。
但蘇大為,臉上的神色絲毫不變。
蕭禮的心頓時一沉。
這絕不可能是蘇大為不在乎柳娘子的生死。
唯一的可能是,蘇大為已經算到了,甚至已經解決了這層威脅。
“我這次回來,先回的長安,見過蕭嗣業,也一路暗中護著太子。”
蘇大為平靜道:“回洛陽第一件事,便是見過我母親,你安排的那些人手,已經死了。”
聲音里毫無殺氣。
只是平靜的在敘述一件事實。
蕭禮眼角微抽了一下。
當年設計騙走蘇大為時,他自認計劃是完美的。
那藏在高原的詭異,那位騰迅,絕不可能放活的蘇大為回來。
但是不知出了什么岔子,在離別兩年之久,蘇大為竟又回來了。
他并不是把一切希望寄托在騰迅上的那種人。
為防著蘇大為突然回來,他做過種種預案,安排了諸多后手。
其中之一,便是對柳娘子的監控。
雖然這種威脅,一定會激怒蘇大為。
但,絕對有用。
只不過,沒想到蘇大為就這么輕松破掉了。
“除了柳娘子……你邊的親朋舊部,蘇慶節、狄仁杰、明崇儼,尉遲寶琳、程家、李家、周良、高大虎,李敬業,婁師德、王孝杰,還有……”
蕭禮微微一頓:“還有我阿爺,蕭嗣業。”
與蘇大為相關的名單,當然很長。
蕭禮只是念出一小部份。
若現在蘇大為殺了他,那些伏在身邊的刺客,便會取這名單上人的性命。
唯一出人意外的,便是蕭禮竟將蕭嗣業也列在這份威脅名單上。
真不知是生性涼薄,還是病急亂投醫。
但盡管這樣,仍沒能觸痛蘇大為。
他像是一個不相關的局外人一樣,微微頷首,表示知道了。
這個反應,令蕭禮心中大壞。
蘇大為究竟是在意,還是不在意那些人?
他不可能不在意那些人的死活,他并不是那種能絕情的人。
那他又為何如此淡定?
莫非他也有后手?
蕭禮背心冷汗不斷流淌,定定的注視著蘇大為,全身繃緊,不敢異動。
“說完了嗎?說完了你便在這里等著,沒我的允許,不要亂動。”
蘇大為平靜道:“我去買幾個橘子。”
“你……”
蕭禮面色微變。
蘇大為不再看他,而是轉向在一旁微蹙雙眉,眸光閃動的武媚娘,還有拉著他的衣襟一角,一臉委屈巴巴,活像是迷路小孩的太子李弘。
“阿姊,太子,我知道你們有許多疑問想要問我,讓我們長話短說。我這次回來,還有許多事要處理。”
這話說完,李弘便張嘴欲問。
他心中實在有太多的疑問。
蘇大為在他心中的位置,是僅次于李治和武媚娘的。
非常特殊。
當年他肺病差點死掉,而李治和武媚娘又忙于政務,束手無策。
在最艱難的時候,是蘇大為通過都察寺的情報,找到隱居的孫思邈,又花了無數心力辦法,才請動孫仙翁出山,為李弘醫治。
將李弘從病魔手中拉回來。
那之后,蘇大為又數次在危難中力挽狂瀾,同時還數次為大唐征戰。
年幼的李弘,不可自抑的陷入一種對偶像的崇拜。
覺得自己這個阿舅太厲害了。
父皇和母皇如何厲害,他這個做兒子的看不出來。
但是阿舅蘇大為,異人本事,舉手投足,便能人所不能。
而且將兵十萬,滅國開疆。
使在令人神往。
哪個少年郎,不向往征戰沙場,殺敵報國立功呢?
自小體弱多病的李弘,猶為向往。
在苦讀詩書的間空里,他常幻想,自己若是身體好,必能學一身武藝,或許也能像昔年的皇爺爺,太宗皇帝一樣,率領騎兵馬踏遼東。
所以,蘇大為在李弘的心中,不僅是臣,是阿舅,更是一種偶像,一種精神寄托。
兩年前的那個晚上,當聽說蘇大為叛出大唐后。
李弘第一反應是不信。
接著是傷心,難過,以至憤怒。
那是一種被偶像拋棄,被親人背叛的痛。
直到如今。
在絕望之中,蘇大為突然出現,再一次護住他。
還聽蘇大為提及在關中一路暗中保護。
李弘不由記起自己數次遇險,卻又化險為夷。
原來,原來是阿舅一直在保護我。
他心中,有濃烈的感情,有洶涌難以自抑的情緒,想問一問蘇大為,問他為何當年要叛唐,為何在這個時候回來。
可惜,還沒等李弘開口,武媚娘便搶先一步,拉著蘇大為的手,深情并關切的問:“阿彌,這次回來,你還走嗎?”
殿內所有人,無論是武媚娘,還是太子,又或者是蕭禮、上官婉兒,以及站在殿角戰戰兢兢的內侍和宮女們,全都豎起耳朵。
蘇大為微微一笑:“還是會走的。”
哦,那就好……
武媚娘心頭一松。
但手卻抓得更緊了。
雙眸淚光盈盈,臉上滿是哀怨:“你,你還要棄我而去嗎?沒有你在朝中,你讓我一個弱女子怎么辦?”
站在蘇大為身后的李弘瞪大眼睛,吃驚的看向武后。
方才那個很颯又很烈的母后去哪了?
這一瞬間,武后仿佛又恢復到了小女兒的情狀,柔情似水,讓人萬分難以抵擋。
她對著蘇大為,就像是對著李治時一樣。
這種變化,令李弘反應不及。
蘇大為輕拍武媚娘抓著自己的手:“阿姊放心,我就算要走,這次也一定要把大唐的事都料理完。”
那本宮就更不放心了。
武媚娘眼中閃過一抹焦慮。
旋即很快被隱藏下去。
蘇大為輕拍她白皙柔軟的手背,以示安撫。
這個舉動,直把殿上一眾內侍和宮女的眼珠子看得都要掉出來。
武后抓著你,那是武后重視你。
你去拍武后的手,那便是你大逆不道了。
這是一個臣子能干的事?
可惜蘇大為根本不在乎眾人反應,目光投向李弘:“太子有什么想問的嗎?”
“阿舅,你……你當年為何要叛唐,為什么?”
李弘聲音哀怨,雙眼泛紅。
那是一種又想知道,又害怕知道的神色。
“我沒有叛唐。”
蘇大為這句話出來,李弘臉上緊張的神色頓時一松。
他緊抓著蘇大為的衣角,就像是牽著大人的手一般,如釋重負的道:“阿舅,我信你!”
我信你這三個字,從太子口中出來,重若千鈞。
然而他就那樣輕易的說出口了。
蘇大為不由失笑:“太子和以前一樣,太容易信人了。”
“可你是我阿舅啊,阿舅不會騙弘兒的。”
李弘辯解道。
蘇大為一怔,微笑道:“你說得對。”
武媚在一旁,心中暗懷鬼胎,有些欲言又止。
蘇大為主動道:“我當時離開大唐,是因為妻子小蘇身體出了點問題,她被白馬寺的金剛三藏擄走,我必須要救她。
結果待我將那些敵人擊殺,奪回小蘇,發現她的身體問題更嚴重,必須救治。
所以無法立刻回大唐。”
李弘若有所思道:“我聽人說過,你讓人給父皇代話,說是半年便回唐,可你這一去,便失蹤了兩年。”
“兩年嗎?”
蘇大為想了想:“山中無日月,我只覺得稍待了片刻,記掛著大唐的親人朋友,便立刻返回,不想已過去兩年時光。”
“阿舅!”
李弘吃了一驚,想起了那個傳言。
兩眼大瞪著蘇大為。
就連武媚娘,也一時脫口道:“阿彌,莫非你真的去了……白玉京?”
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
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這是昔年蘇大為在行伍中所作之詩。
后來金剛六如極力證明,蘇大為并非唐人,而是自白玉京來的謫仙。
對此種說法,修煉界倒是不少人相信。
但朝廷中,也只有李治對此深信不疑。
并因此暗恨蘇大為居然對帝王隱瞞身份,有長生得道之法,居然不獻給他。
似李弘和武媚娘,對此說法,一直是持懷疑的。
李弘甚至叱之以鼻。
阿舅就是阿舅。
哪里是從什么白玉京來的。
若阿舅是仙人,那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我今后是不是也能去做神仙了?
世上哪有這許多神仙,分明是無稽之談,以訛傳訛罷了。
可是眼下,蘇大為自己說“山中無日月”,不覺得時間過去兩年。
這豈非傳說中的仙界?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這一瞬間,不唯武媚娘、李弘。
就連一旁的上官婉兒、一眾內侍和宮女,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
眼中流露出渴望和艷羨、貪慕的光芒。
恨不得蘇大為能說出白玉京在哪,也好去尋一尋仙緣,求個長生自在。
但蘇大為卻無意繼續說下去。
只是道:“不是白玉京,只是時間流速不同,這個很難向你們解釋,力量境界到一定層次后,許多法則,與人間的法則不同。
在我等大能眼中,時間不是不可追溯的河流,而是一種空間緯度,只要走得夠快,時間亦可追。”
這等說法,完全是玄學了。
武媚娘和李弘等一幫人,直如聽天書一般,一臉迷惘。
倒是薛禮仿佛聽懂了。
眼中光芒閃動,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阿舅,那舅母她如今……”
“我先回來處理洛陽之事的手尾,小蘇還在那處地方,她需要休養,待這邊事了,我會去接她。”
“那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不要多問。”
蘇大為輕拍了拍李弘的腦袋。
這個動作,又令殿上一幫太監和宮女們臉色狂變。
那可是大唐儲君啊。
圣人是真龍,太子便是幼龍。
這龍的腦袋,是誰都能摸的嗎?
大膽!
但是武后沒開口,這些宮人們也不敢出聲。
只是一個個拿眼瞪向蘇大為。
哪怕蘇大為真是神仙,在他們看來,來到人間,也要守人間的規矩,要尊重帝王才是。
豈能對太子動手動腳,動輒來個摸頭。
太子自己倒是渾然不覺。
蘇大為笑道:“莫要多問,我答應了人,不能泄露天機。”
天機?
李弘臉上越發疑惑,但也真的不再追問下去。
山中一日,地上兩年。
泄露天機……
阿舅說不是白玉京。
然則又是哪里?
什么時間河流,空間緯度,什么時間亦可追。
阿舅說的,每個字都懂,但是連在一起,怎么便聽不懂了?
李弘有點懷疑,自己這十幾年所念的書是否白念了。
蘇大為又拍了拍武媚娘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這個舉動,看得上官婉兒小臉微微抽搐。
又是摸皇后手,又是摸太子頭。
這怕是當自己皇上了吧?
世上竟有如此膽大包天之人!
“好了,蕭禮,該輪到你了。”
直到這時,蘇大為才看向蕭禮,向他正色道:“我回來便聽說了你的事,許多事讓我十分好奇,于是順便查了一下。”
這個順便查了一下,說起來平常。
但卻令蕭禮眼角不可自抑的抽動起來。
蘇大為昔年為不良帥,查的案子可不少。
雖然不見得有他領兵作戰那般滅國無數,驚天動地。
但論破案率,卻近乎恐怖。
在大唐這個時代,蘇大為那些破案手段十分玄學。
很多案子蕭禮事后推敲,都沒找到清楚的邏輯。
只能歸于蘇大為有一種天生的本事。
能在紛亂的線索中,抽中最重要的線。
有時候不得不承認,運氣,也是實力的一部份。
若說不良人時,還是運氣。
那么建立都察寺。
攻略倭國后,在倭國設下“不良人”的新興組織機構,去統馭倭人。
便可以說是手法嫻熟老辣了。
因此一聽蘇大為說查過自己。
蕭禮開始感覺牙疼。
糟透了。
蘇大為卻不理會蕭禮盯著自己的眼神,充滿敵意和陰鷲,平靜的道:“一查之下,發現許多有趣的事,比如你當年是我麾下折沖都尉,比如,你最早在百濟時便跟過我。
在我攻下倭島后,你曾在倭島跟安文生他們駐守了很長時間。
至今提起你的名字,安文生他們還有印象。”
昔年蘇大為率軍從對馬島攻倭。
在攻破倭王筑紫,并創立統馭倭人的“不良人”制度后。
還未及推動全面改革,便收到大唐長安圣人,李治的詔令,令其返回長安。
不得已之下,蘇大為留安文生他們繼續分兵攻掠。
直到返回長安的第二年,基本平定整個倭島。
安文生他們更是在倭島又駐留了一年。
最后是被李治全數招回。
將倭島防務交給時任熊津都督劉仁軌負責。
而蕭禮,當時為安文生的麾下,參與了整個對倭國的作戰。
甚至還是倭島上“不良人”制度的參與者和推動者。
蘇大為看著蕭規,目光平靜得令人心悸。
這種目光,猶如深海一般。
看似無波,內里卻暗流洶涌。
蕭禮不想承認,但又不得不承認,他心里在害怕。
似乎在面對蘇大為時,再多的底牌,算計,都不足以保全自己。
所有心底的秘密,都像是被蘇大為看穿了。
“有些信息,是我通過舊部收集來的,有些是我的推測,你姑且聽之,如果有不對的地方,你可以指出。”
蘇大為似乎顯得異常有耐心:“若我猜得不錯,從當初隨我征倭后,你的心里便有奇妙的想法,或許更早一些,總之你通過我在倭島上設立的不良人制度,找到了將想法實現的途徑。
所以在回到大唐后,在連我都沒發覺的情況下,你仿照倭島制度,一手建立暗部組織,名‘不良’,并自封為矩子。
將戰國墨家和我朝不良人,雜揉成一只‘縫合怪’,也算別出心裁。”
這話說出來,太子李弘和武媚娘、上官婉兒等人的目光,一齊投在蕭禮身上。
那目光里有太多的吃驚、審視、疑惑。
蘇大為所說的事,有一些是她們知道的。
更多的則是不清楚。
倭島的不良人制度,乃是仿,以吸納“倭奸”來監督倭國本地的大地主和保皇黨。
類似基層的片兒警、刑警、武警。
這是仿的組織。
同時還加入了軍功爵。
只有立功受賞,才能在這個組織里晉升,得到榮譽以及更大的權力待遇。
倭國下層百姓以及寒門武士,破產戶,對此趨之若鶩。
這種制度對底層人士,也即所謂的“無產”者。
擁有極大的吸引力。
甚至蘇大為還在倭島搞了土.改。
把原本忠于倭王的舊貴族統統抄家,抄沒。
讓原本的農奴、耕戶,開訴苦大會,將那些貴族斗倒。
然后分田到戶。
所謂有恒產者有恒心。
打土豪,分田地。
那個時候,倭島是全世界,最像“社.會”主.義萌芽的地方。
這種制度如果再演化下去,究竟會出何種局面?
就連始作俑者的蘇大為,都難以做出判斷。
只是始終抱著幾分期待。
期待將星星之火反哺大唐。
若果能如此,將大唐改造為一個不為高門大姓,不為一家一姓,不為貴族門閥而生,而是真正為底層百姓,為無,產者,人民而服務的社會國度。
此為不朽之功。
足以名垂青史,甚至封圣。
可惜,這個進程終究是被李治一斷了。
也不知是李治嗅到了其中的風險,看穿了蘇大為的圖謀。
又或者是別的原因。
他將蘇大為和一大幫大唐將士調回長安。
派熊津都督劉仁軌看管倭島。
待泰山封禪之后,更是將高市倭王放回倭國。
在那幾年里,高市手腕老辣,聯絡倭國舊貴族來了一場反攻清算。
經過合縱連橫,甚至借劉仁軌之力。
最終,重新奪回了權力。
在倭島上燃燒的革.命星星之火,也終于被撲滅。
原本最有可能,在公元668年出現的大變革,自此結束。
但真的結束了嗎?
倭島上的變革結束了,可是受到革.命火種感召的一批大唐底層兵卒,在蕭禮的帶領下,悄悄開始了“不良人”2.0版。
結合在倭島上變革的經驗,結合大唐的經驗。
他們花了十余年時間,編織了一張大網。
這是一張由底層士卒、百姓、寒門織起的網。
一張不亞于都察寺,不亞于倭島不良人的網。
自下而上,發揮“農村.包.圍.城市”的風格,緩緩滲透。
量變到質變。
“矩子。”
蘇大為看向蕭禮:“你還挺有想法的,究竟是想做什么”
“你在嘲笑我嗎?”
蕭禮的目光一下子變得銳利起來。
“你有何資格嘲笑?你做不到的事,我做到了。”
蕭禮的眼睛,透著血紅光芒。
那里面有劇烈燃燒的野心。
他脖頸的血管賁起,帶著金屬特質的聲音響聲,冷靜異常:“當年在倭島,你明明可以振臂一呼,改變這個世界,可是你不敢,你膽怯了。
但我不同,我繼承了你的一切理念,走得比你更遠。”
他向蘇大為伸出手掌,用力握緊:“將星星之火傳遍天下,我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這番話說出來。
整個養政殿內死一般的沉寂。
武媚娘瞪大眼眸凝視蕭禮,眼神復雜無比。
太子李弘瞪大雙眼看向蕭禮,只覺看到一個瘋子。
個狂信者。
這家伙究竟說的是什么?
聽不懂。
但看他那模樣,就像是虔誠皈依的狂信者一樣。
上官婉兒則是向著蕭禮,悄悄叉手,面色肅然。
她相信矩子,相信矩子說的,真的可以改變整個大唐。
而那些宮人太監和宮女們,則個個如聽天書一般,一臉迷茫。
所有人里,只有蘇大為懂了。
“你確實做得不錯。”
蘇大為看著他,若有所思:“我只提出想法,你竟在此基礎上,充實理論,著書立說,甚至發展出類似宗教和傳銷的組織,讓無數信徒向你皈依。”
被蘇大為提起得意之處,蕭禮的眸光微微閃動。
仍舊保持著極度的冷靜。
仿佛他的怒火,與理性,是兩個同時存在,互不干涉的系統。
“我的問題是,現在究竟有多少唐軍被你的教義滲透?”
這句話問出來,蕭禮臉色微變,并不回答。
蘇大為繼續道:“你不回答也不要緊,以前你們在暗處,所以不為人所知,現在既然已經知道,總有辦法甄別出來。”
“你要做什么?”
蕭禮終于色變。
之前蘇大為出現,甚至打飛他手中橫刀,他沒怕。
蘇大為釋放若有似無的殺意鎖定他,他也沒怕。
但這一刻,聽到蘇大為問及軍中伙伴,“不良”的信徒,蕭禮竟有些懼了。
他的聲音提高,緩緩道:“難道你要打斷這變革?昔日的屠龍者,終成惡龍嗎?”
這話出來,又是一個讓人聽不懂的說法。
但蘇大為懂。
他向著蕭禮搖頭道:“其實我有許多疑問,但如今似乎也不必問了。”
前些年李治用替身上朝,自己覓地潛修,但卻遭遇宮禁之亂。
有從西域退伍的老兵,悍不畏死,沖入宮中。
同時還有詭異,還有復國的突厥人。
當時許多線索不明。
蘇大為最后只追查到王方翼頭上。
但王方翼服毒自盡。
最后只留下一首詩。
一首絕無可能在大唐出現的詩。
“問世間情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許。”
所以……
答案雙方心知肚明。
“你當然不必問,因為你同我一樣,我們來自同一個地方。”
蕭禮冷笑。
他的眼里毫無笑意。
蘇大為不置可否:“我回來前,先去長安看過蕭嗣業,向他打聽過關于你的事,據說你十歲前,不會說話,也甚少與外人接觸,蕭嗣業幾乎以為你是傻子。
只是突然有一天,開竅了,表現的異常聰明。
但常說出一些奇怪的話。
蕭家以為你被狐妖附體,還請過和尚驅邪。
自那以后,你就正常了。
像是個正常孩子。”
說完,蘇大為向著蕭禮微微一笑:“真是好熟悉的故事。”
蕭禮不答。
蘇大為示意武媚娘與李弘稍待,向蕭禮繼續道:“我不知你是突然來到這里,還是從小裝傻,但你很聰明。
在嘗試過表現天才,發現此路不通,險些被蕭家請的和尚浸在豬籠里溺死后,你便改變了策略。
開始努力融入這個世界。
同時你心里也憎恨那些和尚。”
蘇大為停了一停,見蕭禮沒反對,接著道:“此后十幾年,你按著正常的晉升流程,入伍,從軍,從基層做起。
因為童年的那番遭遇,你從不向人提你蕭家人的出身。
蕭家也只當沒有你的存在。
畢竟,一個從小是傻子,后來又疑似被妖物附近的孩子,說出去實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蕭禮依舊沉默。
只是雙眼變得越發陰霾起來。
他的拳頭微微握緊。
蘇大為看了一眼,又道:“本來如果按著正常情況,你會娶妻,生子,做個中層武官,或者死于某次作戰。
直到你參與大唐對百濟的作戰。
并且意外歸入我的麾下。
那個時候,你突然發現我,與其他人不同。”
蘇大為那時在軍中已經頗有威望,做為百濟熊津都督,有時興趣來了,也會做幾句文抄公的詩。
這在旁人眼里,只會驚嘆蘇大為不學有術。
從未入過太學,但詩文信手拈來,渾若天成。
可這落入蕭禮眼中,自然是極大的震動。
他自小想表現出天才,受萬千矚目。
便如那些穿越的故事里,主角模板一樣,虎軀一震,四方英才納頭便拜。
皇帝李治掃階相迎。
武媚娘對其欽慕不已。
可惜,現實給了他無情的一耳光。
第一次決定表現自己,就差點被人當妖怪溺死。
本來已打算安穩過一生,畢竟,做蕭嗣業的二子,比起大多數人,起點已高得太多。
足夠一生衣食無憂。
但在遼東,在百濟,在倭國,親眼見識蘇大為的威風。
見蘇大為翻掌間撫百濟,滅倭國,平高句麗。
威懾新羅。
那時尚年輕稚嫩的蕭禮,內心受到極大的震蕩。
原來,這世上并不止我一個是穿越者。
原來,還有穿越者,能在這時代混出頭。
他那時候,一方面震動,一方面也生出深深疑惑。
為什么,憑什么,大家都是穿越來的。
我便被當做妖怪險些溺死。
你蘇大為,一個從不良人起步的草根,卻能到如此高位。
他開始暗中了解蘇大為的一切。
越了解,就越覺得不可思議。
而當蘇大為在倭國建立不良人組織,去瓦解舊貴族勢力,扶持底層百姓變革時。
蕭禮大受鼓舞。
他終于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意義和位置。
雖然,他不是那個首倡者。
但蘇大為玩的這套,他熟悉啊。
這不就是咱們自小學過的“屠龍術”嘛。
教員千古!
只要參與到這場大變革里,至少也是個從龍之功吧?
或者說,至少能混個凌煙閣的功業吧?
蕭禮的心頭一片火熱。
終于找到了人生價值。
直到,再次遭遇重挫。
蘇大為被李治一紙詔書招回。
倭國的事,中途夭折。
這其中,最心痛的莫過于蕭禮。
沒人比他更了解,這種變革的威力。
沒人比他更期待,把倭國,乃至大唐,變成他熟悉的那個環境。
但是沒了。
蘇大為一走,剩下的人也做鳥獸散,蕭禮一人獨木難支。
只能眼睜睜看著倭國的變革停滯,直到倭王高市回歸,局勢崩潰。
變革的火滅了。
蕭禮不得不返回大唐。
那段時間,他異常焦慮,痛苦。
那是一種人生好不容易找到意義和方向,一種天生我才必有用。
結果被現實狠狠一耳光打回來的痛苦。
經過漫長的思考。
他將一切失敗歸于蘇大為。
“這就是買.辦的……軟弱性,蘇大為在大唐有太多的好處和利益,他舍不下。
若變革不徹底,等于徹底不變革。蘇大為的歷史評價,最多是覺醒里的獨秀吧,不,可能還不如。
真要推動變革,還得我來。
我來做這時代的教員!”
龍首原的群峰之上,一個自負曠世奇才的青年,仰天怒吼。
他把那一年,自己定為大唐覺醒的元年。
自那以后,潛心向學。
花了三年時間,在倭國失敗的基礎上,走遍大唐,補充調研,充實理論。
直至著書立說。
向底層百姓,傳播他的理論。
并將歷年作戰得到的賞賜財賦散盡,招攬人手。
先從行伍中的袍澤開始,從昔年一起征倭國的那些不良人骨干開始。
開始是最難的。
但他堅持做下去。
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
到第五年的時候,環顧左右,竟已聚起一張網。
無數英賢皆聚在他身邊。
口稱矩子。
蕭禮終于也享受到,蘇大為當年在倭國那種一呼百應的威勢。
新建的組織,羽翼已豐。
可以開始進行下一步了。
從某方面來說,蕭禮在努力模仿蘇大為崛起的路線。
先成立類似不良人和都察寺的暗部組織。
結成網絡。
打通各方關系,悄然滲透拉攏。
身邊聚起一批狂信徒。
最后打通上層路線。
直到抱上武后的大腿。
完全是復制蘇大為的模板。
可是到搭上武后的線后,他也面臨昔日蘇大為同樣的困境。
往上,有一層天花板。
上面皆是宰輔之臣,世家門閥,名臣名將。
要么加入,要么打破。
打破是不可能打破的,時機不到。
加入,那不又是另一個蘇大為?
就算蘇大為這種戰功,還得苦熬資歷。
何況他蕭禮。
而且李治,并不好糊弄。
一但被李治察覺,就會是滅頂之災。
特別是還有蘇大為這個變數存在。
當蘇大為從蜀中,挾著治疫成功,滅吐蕃的大功回來。
蕭禮徹夜難眠。
他終于下定決心,行刺李治。
要亂。
只有亂,才有機會。
若天下太平,以他蕭禮之才,恐怕到老了,都一事無成。
只有大亂,才能篡奪權力。
有權力,才能掀起最終的變革。
哪怕行刺不成,還可以把水攪渾,可以把臟水潑到蘇大為身上。
做為跟著蘇大為平定過倭國的老兵。
蕭禮對蘇大為有著深深的忌憚。
諸多手段盡出,以有心無心。
但效果并不令人滿意。
蘇大為全都化解了。
蕭禮繼續蟄伏下去。
比起十年前,他已有了足夠的耐心。
也有足夠的城府與陰忍。
所有線索都被他掐去。
王方翼也死了。
死人是不會說出秘密來的。
機會,終于還是等到了。
到洛陽后。
借著蘇大為與白馬寺的沖突,蕭禮迅速定計,引蘇大為與那些沙門糾纏死斗。
最終,事情朝他期望的方向發展。
蘇大為被迫離開大唐。
李治身邊,終于失去了最大的倚仗。
到了這一步,苦心布了十二年的局。
終于到了收網的時候。
內結武后,外連唐軍。
身邊聚攏一批信徒和異人。
挾持太子李權和圣人李治。
得武后授意默許。
環顧天下,再無敵手。
大唐,終于成為他的大唐。
一切都將向他期望的那樣去發展。
而他,也將名垂午古。
就在這時,蘇大為回來了。
“其實你不該回來的。”
無數回憶在蕭禮腦中閃過。
他的眼睛,深深的盯著蘇大為。
眼神復雜。
是真的復雜啊。
對上蘇大為。
他有忌憚,有欽佩。
有畏懼,也有痛恨。
有過羨慕,也有著蔑視。
實在難以形容。
“你回來也就罷了,還想廢掉我這么多年苦心經營的一切,我不會同意,我身邊那么多人,大唐上上下下,都是我們的人,所有人,都不會同意,你阻止不了。”
蕭禮沉思著,斟字酌句道。
他說的是實情。
十幾年下來,他的教義,他的勢力,早已滲透到方方面面。
無數百姓,無數寒門士子對他信若神明。
若蘇大為要打斷這一切,只會受萬民唾罵。
只怕武后第一個不會答應。
畢竟,這個女人,其野心之大,連蕭禮都為之心驚。
蘇大為微微搖頭:“你方才說,屠龍者變為惡龍,但你知道,誰是惡龍,誰又是屠龍者?”
這話,令蕭禮眉頭一皺:“什么意思,你要和我玩詭辯嗎?”
“不是詭辯,而是,我從不是什么屠龍者,而你所想改變的大唐,真是惡龍嗎?”
蘇大為聲音異常清冷。
眼中的光芒,如潮起潮落,無數念頭旋生旋滅。
蕭禮不為所動,只是冷笑:“現在你當然這么說,你是蘇定方的弟子,李客師的徒弟,是大唐名將,又是縣公,還有那么多生意。
你自己是一代貴族,自然想將這富貴傳下去。
站在那些世家門閥角落,去維護這樣的大唐,我毫不奇怪。”
“是。”
蘇大為微微點頭:“你說的不錯,我都承認,其實比較奇怪的是你才對,你出身蕭家,也是門閥貴族,不去維持家族,卻想著推動變革,這對你有什么好處?”
只有背叛階級的個人,沒有背叛利益的階級。
所以你蕭禮,圖什么?
蕭禮對蘇大為的話置若惘聞,冷笑道:“你懂什么,像你這種小資.階.級的軟弱性,我見得多了。蕭家,一個小小蕭家豈能容得下我?
只有改變大唐,才是我的人生意義,才是來的價值。
否則,我這一世,豈不白活了?”
“是因為小時候蕭家差點將你溺死嗎?”
蕭禮:“???”
蘇大為輕輕彈了彈手指。
空中隱隱劍鳴之音發出:“大唐現在是否惡龍我不知道,但你蕭禮,所做所為,說你一句惡龍不過份吧?”
蕭禮面露冷笑:“我問心無愧。”
問心無愧這四個字,從他口中說出,當真是慷慨激越,擲地有聲。
遠處的上官婉兒,雙手抱心,臉上露出小迷妹的眼神。
心馳神往。
“好個問心無愧,你這問心無愧,也包括抽光關中糧草,讓昔年隨我征戰的折沖府士卒,悉數餓死?”
一直沉默的太子李弘,面色大變。
難以置信的看看蕭禮,再看向武媚娘。
大殿中,氣氛詭異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