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面包夾聽上去簡單,實際做起來卻不容易。
若我軍與友軍相距千里之遙,斥候驛騎繞開中間的敵軍往來聯絡,匯合時間一般只能精確到“某月上旬”,因為雙方組織度不高,每日路程成謎,拿不準究竟哪天能到,只能定一個模糊的時間區間,各自努力。以至于經常出現抵達時,發現友軍尸體都臭了,只能為其收尸的情況。
而若是經常配合的兄弟部隊,或許能約定“某日會戰”并當真能做到,一方可能上午抵達,友軍可能拖到傍晚才慢吞吞趕到戰場。
至于精確到“某日某時辰會戰”的,那恐怕是后世才有的天兵,執行力強到驚人。
銅馬和城頭子路的合戰,仍停留在第一階段,路上可能遇到的隨機事件太多:橋斷了,路垮了,找不到渡河的船只,與敵人斥候分卒遭遇交戰,路過某塢堡想搶糧食久攻不下,士兵疲憊要多睡會不肯再行,你還拿他們沒辦法,彈壓重了直接嘩變跑路。
雙方要合拍實在是太難,若有一邊駐定倒是會簡單些,于是銅馬大軍便在信都城郊駐扎這可不是等死,而是由后勤決定,方便從信都城倉搞到糧食,另一面與馬援對峙拖住他,等城頭子路靠近后,再聯絡議定下一步。
可即將被包夾的馬援可不等他們慢條斯理合戰。
“破兩面包夾之勢的辦法,便是先打垮一路!”
馬援用兵看似大大咧咧,實則外松內緊,斥候放出去很遠。他發現,作為魏軍的老對手,城頭子路那一方很是油滑,利用流寇的優勢,分兵道進,對大會戰不感興趣,反而往馬援大后方清河摸去,看這架勢,是欲先斷他糧道。
流寇似泥鰍,這種治安戰打起來沒完沒了,馬援當機立斷,留下幾個月來投奔他的上萬豪強武裝陪城頭子路慢慢玩耍,自己則帶著主力魏郡、河內兵萬余,抵達信都!
銅馬成了“大漢王師”后,兵力擴張,已經從流寇變坐寇,信都守軍加銅馬大軍、昌成劉植的武裝,三軍約合4萬。
河北平原一覽無遺,劉植能很清楚地在地平線上看到魏軍陣列,隨著旗幟出現,遠方已經響起了魏軍那標志性的腰鼓聲:咚咚,咚咚咚!
還有帶頭的腰鼓手,大紅鼓布十分顯眼,如同舞蹈一般敲擊節奏,身后的士卒已經披上了甲,稍事休息后,就跟著鼓手的步伐前進。每走過幾十步,就停下來對齊一次,保持陣列的整備。
按理說經過整夜的長途行軍,魏軍此刻一定筋疲力竭,可看上去卻還精神不錯。
“夜行三十里而不疲不亂,確實是強軍啊。”
劉植心生艷羨,回頭看看銅馬,光出營作戰都略顯雜亂:其實他們更擅長流竄運動,反而是正經排兵布陣不太習慣,馬援就是看透這點,才主動出擊。
瞧魏軍那速度,會戰還在半個時辰后,這場仗避無可避,銅馬大帥孫登也從最初的慌亂中穩住了心神,派人來請劉植過去商議此戰該怎么打。
“打出去在村閭中交戰何如?”孫登見己方人多,又覺得馬援主動殺上門來,讓自己很沒面子,想全軍前進,決勝于兩軍之間那大片村閭,夾窄的村中猶如巷戰,于銅馬有利。
劉植看法卻不同,力勸道:“不如勿要主動進攻,擺開大陣,背靠營壘及城池守御,讓馬援前推,好叫魏軍多走幾里路更加疲敝,一旦進攻數次不能得手,士氣便會跌落。屆時,信都城中李忠帶數千人從北門繞后,擊其側翼,此役可勝也。”
孫登最終同意了劉植的建議,但卻點了他手下的昌成族兵做前鋒,最先與馬援軍接陣。
等劉植回到己家陣列后,聽聞這個安排,族人們頓時頗為不滿:“銅馬這是故意要消耗我家啊!”
信都、昌成、銅馬,雖然都在劉子輿旗號下,然互不統屬,散裝的軍隊罷了。
但為了漢家社稷,為了大局,劉植還是忍了這口氣:“我家族兵甲兵最利,巨鹿王以吾等作為中堅,情有可原。”
在族人的低聲抱怨中,陣列最整的昌成兵兩千余移至中陣,他們甲兵是莊園自產,披甲率達到了驚人的三成,和魏軍相差無幾,與旁邊披甲不到一成的銅馬“精銳”對比鮮明。
然而,魏軍的鼓點卻停了,漫山遍野的黃巾抵達城東的大片里閭村莊后,就留在了那,銅馬的斥候散兵被趕了出來,馬援以村閭作為自己的指揮所。
一刻過去了,魏軍環里閭而陣,竟未曾再挪動半步,因為起得倉促,銅馬沒吃飯,士卒站了許久肚餓煩躁,孫登的耐心也在慢慢流逝,又派人來將劉植喚過去:“敵軍在休憩?”
劉植說出了自己的猜測:“或是在等日光。”
銅馬大營背靠城池,坐西面東,馬援選擇一大早自東面來進攻,占了陽光的便宜,待會交戰,銅馬軍中本就不多的弓手得迎著日頭射箭。
孫登將信將疑,少頃后,卻又看到魏軍大營內燃起了煙火,本以為是炊煙,但隨著它在無風的清晨冉冉上升,劉植眉頭大皺:“平白無故狼煙高懸,馬援莫非是在與什么人聯絡傳訊?”
他請求孫登將斥候往西、北、南三面都放遠些,提防馬援遣兵卒繞道,也給他們來個“兩面夾擊”。
然而方圓數十里內只有馬援一軍,正在劉植疑慮之際,族人忽然大喊。
“煙,城內也起了煙!”
“什么!”
劉植大驚,回首卻見信都城中,亦有三道煙柱高升,頓時想到了最壞的可能。
“莫非是李忠叛漢了?”
而馬援的斥候騎隊更欺身靠近到城北一里開外,朝著城內高聲呼喊道:“馬援已至,還望李仲都應約出兵,與我兩面夾擊銅馬!”
“不好,中計了!”
李忠一早就披掛甲胄,帶郡兵上了城墻,邳彤的一番長篇大論沒能說動他,李忠還是打算履行自己“丞相”的職責,試試看能否協助銅馬擊退馬援。
可當城內燃煙響應馬援時,李忠才發覺,事情沒那么簡單。
“誰放的煙!”
他心中大驚,立刻令人去徹查,得到回報說乃是城內大姓馬寵等人所為。
“馬氏聯合十多家豪姓,帶著千余人在城中,裹黃巾作亂!”
馬家是信都僅次于邳氏的豪強,據說也是馬服君之后,只不過是趙括的后代。銅馬肆虐河北后,將宗族搬到了城內避難,李忠接納了他們,其家里兄弟幾人在郡府做著官吏,李忠對他家頗為信任,豈料竟被馬援策反了!
而伴隨著馬援派人在城北的那聲大喊,聽在眾人耳中,李忠更是黃泥落褲襠,說不清了。
城外的銅馬一陣騷亂,很快就有數千兵從營壘分出,朝信都城趕來,大概是要來接管城池的。
連李忠的親信都又驚又喜地看著明公,暗道:“本以為李公帶吾等上城,要擊的是‘魏賊’,沒想到卻是‘銅馬賊’啊!這一語之別,實在是高明!”
李忠惱羞成怒,立刻讓人將邳彤帶來,斥道:“本以為偉君只是一個因間說客,沒想到,竟是死間。你口口聲聲說馬援信義豪杰。豈料卻行此卑鄙伎倆,當真要逼我烹了你么?”
邳彤也哭笑不得,他現在明白馬援出兵的時機,為何非要選在自己入信都游說之際了。自己臨行前還跟馬援提及,說信都大姓馬寵,也是馬服君的后代,或可敘一敘宗族親戚關系,將他拉到魏軍這邊來,以為內應。
馬援當時還裝得興致寥寥,沒想到人家都不需要邳彤做介紹,早就勾搭在一塊了!
邳彤又想起,入信都時,陪同他來的那個年輕侍從潛入城內后就沒了蹤跡,他不知道,那人正是繡衣都尉張魚,被第五倫派來協助馬援,早就滲透進了信都城。
金餅攻勢、官爵許諾、同為豪族的對方將領敘舊拉攏,親不親階級分,如李忠般不為所動的人,畢竟是少數。
張魚和城中內應接頭后,等到馬援燃起狼煙,便同時發動,到處放火制造混亂。銅馬軍急派了幾千人沖入東門,朝內城涌來,李忠的部分僚屬搞不清楚狀況,已經和銅馬交戰,信都亂成一團……
邳彤暗道:“原來這才是‘抉目’的意思啊,如今銅馬已是失了眼睛的魚,在渾濁水中茫然不知所措,搞不懂信都究竟是敵軍,還是友軍!”
事情到了這一步,就算邳彤真是茫然不知,純被馬援當工具人用,李忠也不會信他的冤枉,也只能趕鴨子上架道:“兵不厭詐,成王敗寇,事到如今,仲都欲如何?束手就擒,被銅馬渠帥族滅么?”
這時候,李忠就算下令手下郡兵放下武器不加抵抗,命令也沒法立刻傳遍城池每個角落。信都大亂已是注定,而經此一遭后,城外銅馬大軍也人心慌亂,不管他選哪邊,馬援想要的“亂敵”效果,都已經達到了!
李忠看向城北不斷高呼要求他作為“友軍”相助的魏軍斥候,又看看要來捕斬自己的銅馬兵,只仰天長嘆:“如此反復,愧對嗣興皇帝,往后我要被世人,叫成李不忠了!”
他咬著牙下令:“速去東門擋住賊人。”
“什么賊?”這次屬下得問清楚了。
“銅馬賊!”
馬援只燒了一股狼煙,就攪得信都大亂,銅馬慌張,仗還沒開打,士氣和心理上就贏了先機,屬下皆以為神。
馬將軍站在村閭中一間屋子頂上,遠遠看著這一幕,遂笑道:“李忠不能以言說降,只能逼降,魏王錦囊里的這毒計確實絕妙,不愧是世上最懂如何利用友軍的人啊。”
當然,利用邳彤這黑鍋,還是會被算到馬援身上,馬文淵也無所謂。
反觀劉子輿,雖然膽大妄為,玩弄騙術確實厲害,但在打仗上卻一竅不通。他居然將銅馬、昌成、信都三方互不信任的勢力捏合在一起作戰,第五倫只需要一點離間手段,就能讓其三軍狐疑。
“再擊鼓,進兵城下!”
信都的變數只是小伎倆,他不需要友軍配合多年的經歷告訴馬援,有時候友軍越多,失敗概率越大,還不如獨自打拼可靠。
“馬援一軍,便能打出兩軍的效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