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樊細君投瓦。”
相比于王莽一口一個樊公,朱弟一般會稱呼樊崇的字,如此既不有失朝廷官吏的身份,又能對這位曾經震撼天下的大寇保持最起碼的敬意。
就朱弟所見,第五倫肯定也對樊崇心存敬佩的,否則就不會留他這么久,皇帝陛下殺起人來可從不會手軟,從前漢遺老到渭北豪強,只要威脅到他統治的,就是手起刀落!
那些曾經為敵卻還能活下來的人,樊崇、王莽,還有據說已經抵達長安的老劉歆,都是有某種緣由的。
朱弟以自己的為中心,指著左右兩邊道:“投右,則支持王莽死,投左,則支持王莽活。”
簡單的二選一,再復雜,讓第五倫興致勃勃的這場游戲,就沒法操作了。
樊崇坐在牢籠中,看著手里的小小瓦片,皺起眉來。
在他看來,第五倫這是純粹的抄襲赤眉慣例,赤眉軍就愛用這法子決定生死,樊崇就曾在抓獲董憲后,在投瓦時支持讓他活下來。
可今日的瓦片,似乎比那天要更重一些。
抿心自問,樊崇之所以受如此大辱,還繼續活著,就是心里存著念想他想親眼看著,導致自己家破人亡的王莽去死!
但當樊崇要將瓦扔向右方時,卻又停住了。
他想起來的不止是王莽在位時對小民的折騰,對他們直接或間接作的惡,還有南陽宛城,昏暗的燭火下,田翁耷拉著眼皮,忍著困意,與自己講述“樂土”,為赤眉盡心籌劃未來的場景。
在一定程度上,樊崇是敬“田翁”為師長的。
可要讓他就此放過王莽,卻也絕不可能,那意味著原諒,也意味著背叛了赤眉起兵的初衷!
如今這兩個影子重疊到一起,怎能不讓人充滿煩躁,難以抉擇?
再者,樊崇只覺得,不管自己如何選,都在第五倫的操控下,成了他羞辱折磨王莽的幫手。
見此情形,朱弟倒是想起,在得知王莽尚在人世的那天,第五倫亦有過類似的躊躇,皇帝完全可以放出消息,假赤眉軍或其他人之手殺掉王莽,這實在是太過容易。但皇帝陛下,卻為此糾結了一整晚,最終決定用更復雜,更漫長的方式,來審判王莽的一生。
清脆的響聲將朱弟從回憶里喚回,樊崇已經投出了瓦,卻是用力扔在了朱弟的腳邊,而其本人,則雙手抱胸,以一種不合作的姿態,挑釁地看著朱弟。
朱弟卻露出了笑,這,亦在皇帝陛下的預料之內啊。
他大聲宣布了結果。
“樊細君,棄權!”
樊崇棄權的消息,讓王莽如釋重負,你看這老頭子,假裝翻閱典籍的手都輕快了不少。
但樊崇身陷囹圄,已經無法左右赤眉俘虜們了,他的棄權,也不過是讓戳王莽心的刀子,少了一把而已。
在魏軍維持秩序下,分散在陳留郡、濟陰郡各地屯田的赤眉俘虜陸續分散舉行了公投,這一套本就是他們常做的,扔起瓦來也頗為嫻熟。
而最終的結果,與第五倫的預想的也相差不大。
“五成的赤眉俘虜,選擇希望王翁死。”
第五倫又曉有興致地向王莽宣布了這個消息:
“三成的拒絕投瓦,也不知是對本朝有對抗情緒,還是難以抉擇。”
“有趣的是,竟有兩成之人,選擇讓王翁活下來,據繡衣都尉查證,多是在南陽或淮陽與汝打過交道,或在汝主持下,分到了土地田產的。”
王莽終于抬起頭來,他眼神里是什么情緒?釋然?高興?好歹有兩成,將近兩萬的赤眉俘虜,心中對田翁的愛戴與敬意,壓過了對王莽的嫌惡痛恨,他在赤眉軍中的兩年時間,沒有白呆啊。
但第五倫卻道:“不過,赤眉既已是俘虜,自然不能與兵民等同,只能算半人,每人半票,這兩萬人,只相當于一萬票……”
好家伙,直接將王莽票倉砍了一半,讓王莽“活下去”的希望變得更加渺茫,王莽卻對第五倫的無恥毫不意外,只冷笑道:“權柄在汝,就算汝將希望予活下去的赤眉投瓦,統統算不得數,予亦不覺驚奇。”
第五倫反唇譏道:“王翁這就喪氣了?我已遣官吏去往魏郡元城,以及剛歸附于魏的南陽新都縣,主持當地人投瓦,元城是王翁故里,祖墳所在,常年免稅。”
“倒是新都剛遭大亂,百姓流亡散走,一時間難以聚集,而盜寇依然橫行,難以公投,只能改由右扶風武功縣來投,武功和新都一樣,乃是王翁封地,曾名‘新光邑’,白石祥瑞出焉,免稅受益更大。”
“元城、武功的百姓,是否會念著舊恩,想起王翁當年給予的好處,而手下留情呢?”
王莽卻緘默了,換了過去,他肯定有把握,認為這兩地之民對自己忠心耿耿。
但當年第五倫起兵,王莽出奔時,曾想去武功避難,豈料當地卻墻倒眾人推,簡直是忘恩負義。
至于元城,王莽曾為了保住祖墳,沒有同意恢復大河故道的治水方案,關東十幾個郡,其實是替元城受了災,該念一點舊情吧?但魏郡卻也是第五倫的大本營,如今已成“北京”所在了,若第五倫想要他死,元城人膽敢忤逆么?
不知何時,曾篤定“民心在予”的王莽,沒自信了,在民間走了一遭后,他才明白,當年自以為對天下好的改制,卻如此遭人痛恨,恨屋及烏,他已成了有漢以來,風評最差的皇帝……
元城、武功尚且如此,人口更多,當初受五均制和改幣禍害最深的長安、洛陽又會如何呢?王莽根本就不敢想,越想越絕望不是怕死,但他也暗暗期盼,自己的所作所為,能夠被天下人理解。
可第五倫卻往往將殘酷的真實,擺在他面前,讓王莽無法沉睡在圣人的迷夢里,這就是他的目的吧?
于是王莽嘴上繼續犟道:“逆臣操弄民意,必置予于死地,死又何妨?反正不論為君還是在野,予都無法使天下重現太平,既如此,只能以身殉道了!”
第五倫哈哈一笑:“這是孟子的話罷?說得好啊,天下政治清明,就為實現道義而嘔心瀝血,殉身不惜;天下政治昏暗,就寧肯為堅守道義而獻身,絕不茍且。”
“但王翁,這后邊,好像還有一句話。”
第五倫肅然道:“道義存乎天地之間,絕不會為了遷就某人,而以道殉人。王翁以為道義系于己身,身死則人間道義消亡,也未免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你!”王莽氣得七竅生煙,拍案而起,卻被第五倫的氣勢逼得又坐下了。
卻見第五倫笑道:“天行有常,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兇。此番西去洛陽、長安,王翁大可好好睜大眼睛看看。說來也怪,這天下離開了王翁,到了我手中后,反而變得更好,更符合道義了!”
兩句話戳破了老頭子的自我感動后,第五倫又告訴了還在尋思如何反駁的王莽一個好消息。
“也不能光顧著公投。”
“那些經歷過莽朝,有話要說的證人,還是要依次到場。”
說到這,第五倫的語氣不再咄咄逼人,舒緩下來道:“這證人,便是劉歆。”
聽到這個名字,王莽一下子就怔住了,第五倫啊第五倫,果然每一腳,都踩在他痛點上!
“劉歆未隨隗囂及孺子嬰入蜀,而是從涼州趕到長安,想來是有話要對我說,又怕等不到,遂拖著病體東行,今已抵達洛陽。”
“所與交友,必也同志。劉子駿是王翁老友,亦是改制的同志,最后卻結仇決裂。這世上,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王翁改制的內幕,加上文采非凡,一定能提供詳略得當的證詞,須得去見一見。”
“但吾等可得趕快些。”
第五倫負手,回瞥王莽道:“洛陽傳訊說,劉歆抵達后,便一病不起,就快撐不住了。”
從去年春后到今年,隴右、河濟兩場大戰,十多萬人的部隊轉戰數州,幾十萬人的民夫轉運,基本將存糧吃得七七八八,尤其是中原地區,在赤眉、綠林反復折騰下本就凋敝,昔日富庶的地方竟成了無人區,魏軍休想在當地獲得補給,全得靠后方運輸。
于是戰爭的腳步開始變得遲緩,今年上半年,第五倫給諸將諸卿制定的策略,是有條不紊控制兗州、豫州各郡,沒到一處,剿滅盜匪和赤眉殘部,抓緊屯田恢復生產,向東方青州、東南徐州的進取,恐怕要到秋糧成熟之后了。
這意味著,將近半年的時間,東方不再有大規模的軍事行動,第五倫遂帶著親衛及王莽、樊崇這兩個“戰利品”啟程西去。
與此同時,徐宣帶著數萬赤眉殘部,已經在魏軍追擊下,放棄了梁郡睢陽,向東專進到劉邦的故鄉豐沛一帶,準備與徐州赤眉匯合。
赤眉軍過去一路勝仗,才能讓勢力如滾雪球般擴大,而今一旦大敗,主心骨樊崇被俘,脊梁一下子斷了,開始四分五裂。徐宣的部隊,竟是越走越少,許多赤眉戰士不愿繼續做流寇,往往在各縣落腳,占山為盜,徹底放棄了理想。
抵達豐縣時,清點人數,竟跑了泰半。
豐縣同樣一片凋敝,別說平民百姓,連豪強都不剩幾個,打下塢堡后,發現他們竟也瘦弱不堪,拷掠不出糧食,赤眉軍只能挖野菜剝樹皮維持,食人之事時有發生,根本管不住。
眼看戰士們東倒西歪,已經完全沒了昔日的精神氣,徐宣大急,若第五倫遣騎兵追趕至此,千騎破萬人!
好在于此休整時,派往東方的信使回報了一個大好消息!
“前幾日,三公逢安與吳王劉秀戰于彭城,赤眉大勝,追敵百里!”
此事讓徐宣頗為振奮,三公逢安不愧是赤眉軍中,打仗能耐僅次于樊崇的人,若真如此,赤眉殘部就還能在兩淮站穩腳跟,稻米飯雖然不合他們胃口,但總比相食殆盡強一百倍啊!
這還不算,等徐宣好不容易說服眾人,向東抵達沛縣時,還聽到了更加夸張的傳言。
“據說,連劉秀本人,都已被逢公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