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倫派出的驛騎雖日夜兼程,但想要追上漁陽突騎并不容易。
早在數日前,得到皇帝“南下絕淮泗口,斷劉秀后路”的命令后,虎牙將軍蓋延便帶著兩千騎兵離開彭城,以日行八十里的速度南進。
漁陽突騎作為輕騎兵,戰馬沒有披甲,但已經裝備上了馬鐙和高馬鞍,戰馬也釘了馬蹄,使他們機動能力更佳。漁陽騎士們漸漸接受了這些“掛件”,更穩健的騎在馬上。甲胄有車輛或馱馬運載,長兵戟、矛等橫于馬鞍之上,只要不鉆林子就行,環首刀和劍掛于腰間,身后往往還背負弓箭和輕便的擘張弩,不少人甚至還背著長方形的臂盾。
他們很快逼近了睢水,因為河水平緩,只沒過胸口,全員泅渡可能會快些,但許多騎兵往河水里試探了一下就哇哇叫了起來。
“將軍,水太涼,下不了腳啊。”
“丟人現眼,吾等乃是幽州人,從小便在苦寒之地過活,這徐淮南方之地,水能冷到哪去?”
然而蓋延親自一試后,發現確實涼到透心,他的軍中也有水土不服的情況,導致三千突騎只剩下兩千可以奔襲,這要真泅渡淌冷水,恐怕又要病倒許多。
于是只好四處搜羅民船,花了小半天時間才渡過去,也相當于給馬兒休憩了,渡河后,蓋延距離他的第一個目的地:沛郡符離縣(今安徽宿州)也不遠了。
濉河與沱河在此交匯,平原與山地在這里分野,注定此地頗為重要,古時候楚國就設置了“符離塞”作為淮北重鎮。徐淮大戰初起時,劉秀曾派遣偏將軍左曹堅鐔帶兵萬余來到符離,假裝要北襲第五倫的屯糧大營靈璧,然而那不過是虛晃一槍。等蓋延率軍抵達符離城時,漢軍已撤,人去城空。
漁陽突騎只隨身帶了五日干糧,雖還有剩余,但沿途必須抄糧以戰養戰,若是時間不趕,還能讓騎兵燒殺擄掠一番——在魏軍中,要論軍紀最差,漁陽突騎若稱第二,沒有敢稱第一,小耿麾下的上谷突騎也差之甚遠,上谷兵過如梳,漁陽兵過則如篦,恐怕只有昔日新軍能與之媲美。
蓋延令騎兵搜城,結果糧食和女人沒找到,只從一座閭左的破屋里找出一個白發老叟,因為腿腳殘疾,他未能和城里人一起逃走。
“我是本城巫祝。”
老叟落到窮兇極惡的漁陽兵手里,為保性命,捧著一把符草和一枚龜甲自陳身份,說是能為“王師”算得前途吉兇。
原來,這符離最出名的物產,便是春夏時長滿離山的“符草”,此草又名香附草,莖稈頗長,花朵若傘,動物不吃,南方常以此物占卜。
蓋延人高馬大,隨意地坐在縣衙寺堂上,摸著閃亮的環首長刀:“那汝便算算,我此番用兵如何?”
老巫祝顯然很懂行,手持符草,在那撕來撕去,觀察其紋理,裝模作樣地占了許久,面露喜色,朝蓋延拱手道:
“將軍此番用兵,必將大勝啊!恐怕能封侯了!”
蓋延臉色一黑,一旁士卒則立刻斥道:“汝這愚巫,蓋將軍早在河濟之戰后,便早已受封千戶侯了!”
巫祝差點咬了舌頭,連忙挽救自己的失言:“封侯太小,將軍足以封王!”
這下連本只想聽點吉利話的蓋延都受不了,赫然起身:“大膽!大魏圣天子之下,只有功公爵,沒有王爵,更何況馬將軍、吳將軍、耿將軍三位功勛都不足以為王,我算什么?這老叟恐怕是吳軍細作,留下來離間的,拖下去,斬了。”
可憐這老巫祝拍馬屁拍到了腳上,但他的一番話,倒也點到了蓋延心事。
蓋延從河北之役投靠第五倫,至今也有三年多了,雖然得封列侯、雜號將軍,但他在軍中的地位一直不尷不尬。
帶蓋延投魏的吳漢,目前在并州與匈奴、胡漢周旋。
而一度讓蓋延心折的驃騎大將軍馬援,被第五倫調到了涼州平定羌亂。
打齊國時名義上的頂頭上司耿伯昭,雖然蓋延勉強與他共事,但小耿從來沒將他當自己人,有好處總排在上谷突騎后面。
最后,蓋延亦不算第五倫嫡系,思來想去,蓋延也會萌生這樣的想法:
“我為何就不能獨領一軍呢?”
什么封王、封公他不敢想,但若能混上重號將軍,以后蓋延便可開府統軍,獨當一面,不必向人低頭了,他麾下的漁陽突騎們,自此也有了穩定的前程,不必再以雇兵自處。
但想更進一步,必須依靠軍功,這次奉命南下絕淮泗口,就是最好的機會!
一念至此,蓋延遂愉快地決定,不在符離縣等待步兵了!
“我愿為前鋒,替橫野將軍探路。”
在符離放了百余傷病,撂下這樣一句話敷衍友軍后,蓋延率部繼續往南。
沛郡是赤眉之亂的重災區,早在桓譚、劉盆子還住牛棚的時候,本地就頗為殘破,甚至到了人吃人的程度。數年過去了,淮北更加衰敗,經常出現連成片的無人區,可謂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
若偶遇一二還有人煙的村閭,漁陽突騎也會毫不猶豫地沖殺進去,奪走那些在亂世里茍延殘喘的農夫最后一粒糧食,而后揚長而去,只留下饑民瑟瑟發抖佇立在村口,為不知如何度過這個冬天而絕望。
次日入夜,漁陽突騎奔襲數十里后,在一座廢棄多年的丘墟過夜,依靠墻閭擋住呼嘯的寒風。
“汝是說,此地名為垓下,便是項羽被困,漢軍四面楚歌之處?”
本以為是沛郡常見的廢城,但從繡衣衛的向導處得知地名后,蓋延對此地平添了許多好奇,嘖嘖稱奇地繞了一圈。
垓下廢城座落在臺地之上,城墻依地勢而建,夯土筑成,西城墻被河水沖毀,其余墻體也因為附近居民過來搬土,加上風雨剝蝕坍毀嚴重。
但從墻壁上深深扎入的箭簇、地下隨處暴露的白骨、銹跡斑斑的青銅戈矛,依然能窺見兩百年前,那場決定天下歸屬的大戰一角。
蓋延站在危墻上,頗能感受當日情形,不過,他代入的是進攻一方。
“項羽敗于垓下,便南逃烏江,而漢軍則遣騎兵追擊,統領彼輩的,想必就是騎將灌嬰罷?”
蓋延雖然出身邊塞,甚至連字都不識,但灌嬰大名還是聽說過的,這是前朝的騎將前輩啊。
而這一仗,他奉命起到的,也是類似灌嬰的作用,追擊堵截劉秀!
“灌絳之功,我亦能立!”
畢竟在蓋延想來,劉秀若帶兵北上,被皇帝和耿伯昭以寡凌眾,即便他有通天本領,也必敗無疑,等劉秀倉皇逃到淮泗口時,正好被自己堵個正著。
若還未分勝負,那就更妙了,蓋延和漁陽突騎便能發揮最大功用,切斷劉秀與淮南聯系,將淮水一線攪個天翻地覆!讓皇帝看看自己和漁陽突騎的真正本領。
離開符離的第三天,漁陽突騎已進入臨淮郡地界,距離徐縣(今江蘇泗洪縣)越來越近。
徐縣是徐州得名之源,古徐國所在,一度是臨淮這個百萬人口大郡的首府,但隨著赤眉之亂,淮北殘破,臨淮郡治遷到了淮南,徐縣地位大不如前,但仍是淮北少數幾個居民集中的縣城。
有人煙,就有糧食,這是漁陽突騎最渴望的,干糧已趨見底,他們迫不及待要殺入城郭大搶一把了。
然而就在蓋延躍躍欲試,要做魏軍第一個飲馬淮河的人時,后方卻忽有驛騎抵達,傳達了第五倫的詔令。
“下邳戰況有變,詔令橫野將軍、虎牙將軍屯駐符離,就近食靈璧之糧,切勿孤軍南下!”
又道:“橫野將軍已在符離停下,望蓋將軍速歸!”
蓋延有些發懵,這簡直是兒戲!打發他們奔襲地后,如今又忽然要求回去,全軍后移兩百里?皇帝小兒這是故意消遣漁陽突騎呢!?
換了兩年前,蓋延必然勃然大怒,自行其是,但經歷了河濟大戰后,他最終還是強忍怒意,接過了第五倫的手令。
“臣,敬受諾!”
然而似是老天爺與他們作對,南下時還算晴朗的天氣,忽然變得古怪起來,要說下雪,那漁陽突騎可不帶怕的,在北方時,他們經常雪里來雪里去,縱千里冰封又何妨?
但淮北的冬天與幽州大為不同,光下雨,不下雪!空氣里濕度極大,騎兵們凍得夠嗆,行軍速度降到最低,連身披厚裘的蓋延都凍得牙齒打顫,一擰裘服,都能出水了!不冷才怪。
“吾雖北人,往后可不敢再笑南方冬日不值一提了。”在蓋延這個幽州人心中,幽州往南,都是南方,淮北當然也算。
在徐縣附近湊合了一夜后,雨雖然停了,但卻又起了大霧,這霧氣濃密,不知覆蓋了周圍數十里,考慮到詔令里說劉秀已經南下,蓋延也不敢在敵后久待,依然強行拔營啟程。
士卒因凍餓生病落單就不提了,最大的麻煩在于,連繡衣衛的向導,都開始搞不清回路了,茫然四顧,百步外盡是一團白霧,誰分得清東南西北?
在荒蕪的田地里閭間繞了半天后,霧氣稍散,但他們已經搞不清自己身在何處。
后來,總算逮到一個餓得不行出門刨鼠洞的本地人,看這模樣,像個田父,蓋延遂令人逼問路徑,走哪條道能離開臨淮郡。
田父被架在脖子上的環刀嚇得不輕,這已經是他第二次遭遇漁陽突騎了,前日這群魏兵過境時,將他家僅剩的糧食搶光,他小兒子反抗,竟被當場殺死!
想到兒子的死相,田父顫顫巍巍地抬起手,朝看似路更寬的地方指了指:
“走這條。”
等到漁陽突騎離開這個小里閭時,田父的身體,已經掛在村口的枯樹上了。
他之所以被殺,并非因為魏軍識破他指錯路,只因為……
“此番北撤,與來時不同,不能留活口,暴露我軍行蹤!”
轟轟隆隆的馬蹄聲遠去了,只剩下田父的尸體懸在枯木上,為風吹拂,一雙腳擺動晃一晃的。
似乎走對路的漁陽突騎,在冬雨薄霧中又行半日,就在他們再度疑惑自己身處何地時,卻與一支支剛從泗水開過來的軍隊,迎面撞到了一起!
兩天后,身在符離塞,正焦急等待友軍回來的橫野將軍鄭統,卻接到了殘兵帶回的噩耗:
“蓋將軍在徐縣附近失道迷途,又遭遇吳軍,漁陽突騎陷入田沼泥中,難以應戰,蓋將軍且戰且退,如今西撤至垓下,馬匹再難騎乘,竟為吳軍所困!”
“還望鄭將軍救援漁陽突騎啊。”
鄭統臉都青了,看來皇帝陛下所料不差,劉秀確實是將符離的上萬人撤回了淮水一線,等著主力從泗水舟師撤回,等著直撲淮泗口的魏軍前鋒一頭撞進來!
若是蓋延肯等他,不要先行深入,這次遭遇戰本可避免,那就成了吳軍南北折騰一無所得,魏軍依然血賺。
可如今蓋延陷于敵中,且在符離以東百余里外,鄭統麾下兩萬人,多為步卒,是救,還是不救呢?
和蓋延不同,鄭統是第五倫嫡系中的嫡系,他從豬突豨勇中的無名小卒,靠著一場場血戰被提拔為雜號將軍。勇則勇矣,不過要論統兵能力,鄭統不一定比蓋延強。
但要論受第五倫行事風格潤物無聲的影響,鄭統卻遠超蓋延。
于是鄭統憋了半天口,只吐出了三個字。
“救個屁!”
與其在敵情不明的狀況下,一個接一個往垓下送,還不如發揮魏軍優良傳統:
友軍有難,不動如山!
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