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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來歙所料,隨著魏軍的宣傳攻勢,彭城人心日益離散,最后果然爆發了部分兵卒的營嘯。
營嘯演變成了嘩變,很快就蔓延至全城,這幾日一直潛伏的魏國細作乘機煽風點火,鼓動懼死的人們抓住機會,開啟城門迎王師進來。
來歙見外郭已不可收拾,遂按照計劃,與三千部眾退守彭城東北角的內城。
動亂當夜,魏軍便發動突襲,攀爬上去控制了四面城墻,武德三年臘月中旬,隨著堵塞城門的磚石木頭被搬開,圍困二十余天的彭城,終于對勝利者緩緩打開了大門。
那些參與了嘩變的校尉,連夜繡五色旗的彭城父老,都心情忐忑地站在寒風颼颼的城門大道前,盡管魏軍承諾不妄加屠戮,但刀在人家手里,而他們成了木俎上的魚肉,死活全在對方一念之差。
隨著一陣整齊的腳步,魏軍一部率先開入,個個高頭大馬,甲兵鮮明,五彩旗晃得人眼花。其后則是車轱轆作響,竟是魏軍主帥親至,被城里人遣去魏營送降書的父老代表,此刻竟與他同車,既激動又有些局促。
這位魏軍主將,自然就是被第五倫委任為彭城前敵總指揮的左丞相耿純,因為肩膀受過傷,即便只站在車上,也有些偏。作為魏皇姻親,耿純雖非名將,但好歹指揮過幾萬人作戰,在河北之役、河濟之役中都有及格線以上的表現,級別也足夠調用魏國的幾位驕兵悍將。
最重要的是,耿純耐性極好,很聽皇帝的話,應該不會在第五倫離開時搞個大新聞出來。
耿純出身河北豪族,又干過新朝官吏,對人情世故頗為嫻熟,此番入城來行安撫之事,卻見彭城父老局促不安,百姓躲在家中門房緊閉不肯出來,心中頓時有了主意。
他目光落在彭城主干道兩側的碑上,這是楚地風俗,那些在本地有過卓著貢獻的二千石官吏,亦或是名聞天下的彭城人,生后都會立碑紀念,是為表彰賢良,教化百姓。
一路看下來,有讓彭城儒學大勝的漢初“三生”碑,有文景時代彭城著名詩人韋孟之碑,還有作為楚藩公主,漢武帝時遠嫁烏孫國的解憂公主碑……
耿純的車輪,在途經一個因戰亂而殘破的里閭前停了下來,目光落在那醒目的石頭里門上,一般的里門皆為木,獨此為里,修筑成小闕形狀,闕下還有石碑,小字刻得密密麻麻。
耿丞相故作恍然大悟狀,對隨行的彭城父老說道:“這莫非是‘楚國二龔’之一,前漢渤海太守、光祿大夫龔君所住的廉里?”
彭城父老忙道:“正是龔君賓所在,本地人念其……”
說到這他們忽然停下,因為這龔勝是以“忠漢有節”得到崇敬的,這哪能說啊,遂改口曰:“念其剛直,特刻石表其里門。”
這位楚國龔勝的履歷,就是典型的碩儒諫臣的路子,年少好學,通曉五經,舉茂才出身,靠著精通儒術,一點點升官,授諫議大夫,最黑暗的漢哀帝時,倒也屢次上書抨擊刑罰嚴酷、賦斂苛重,雖說忠言逆耳,但龔勝非但沒受懲罰,官卻越做越大,但等到王莽秉政時,他察覺這位大司馬大將軍行事有異,遂歸老鄉里。
王莽代漢后,也沒忘記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儒,派人五威將帥來徐州,捧著羊、酒去問候龔勝,想聘請他去太學做大祭酒。這龔勝卻屢屢拒絕,甚至連出門見使者都不愿,就坐在床上裝病,實在是推諉不過,便開始絕食,粒米不進十四天后,活活餓死在榻上。
臨死前還留下遺言:“受漢家厚恩,無以報,今年老矣,旦暮入地,誼豈以一身事二姓,下見故主哉?”
這是典型的大漢忠臣啊,當地人雖然沒有他的骨鯁,卻也頗為敬服,劉秀入主彭城后,更是大加表彰。
如今彭城換了主人,魏國的耿丞相,莫非是看這石里門不順眼,想要派兵砸了!若真如此,他們是站出來阻止,還是為了保全自己,眼睜睜看著?
就在彭城父老不知所措時,耿純竟感慨道:“吾少學五經,最好《魯詩》,以此為業,入于太學,素聞龔君乃魯詩集大成者,既歸鄉里,郡二千石長吏初到官皆至其家,如師弟子之禮。今魯詩后學至此,焉能高倨于車上?”
言罷竟赫然下車,走到門闕石碑前,作揖微微一拜。
然后耿純又當著眾人的面下了命令:“傳令下去,士卒人馬,有敢污此門闕石碑者,重懲不赦!”
此事讓彭城父老頗為震驚,然后心中頓感竊喜:龔勝作為餓死不食新粟的大漢鐵桿忠臣,耿純都能對他恭敬有禮,他們雖然也做過劉秀的官,如今納降,應該能按照約定既往不咎吧?
耿純仿佛知道眾人所思所想,當著龔勝石碑的面,對他們再度承諾:“前時王師破齊地海岱,多有燒殺劫掠之事發生,傳至彭城,人人自危,吾知諸君多有顧慮。”
可不是嘛,這也是彭城沒有在兵臨城下時直接滑跪,還能抵抗二十幾天的主要原因。
然而耿純卻很擅長轉移矛盾的話術,痛心疾首地說道:“我朝陛下分明三令五申,要士卒無犯百姓,然攻齊地主力乃是幽州兵,漁陽上谷邊塞突騎,華戎混雜,桀驁難服,故有此惡名。”
明明他們冀州兵占了大多數,但耿純直接無視:“如今幽州兵皆在南方,入城者多為中原士卒,軍紀更嚴,諸君大可安心,絕不會有屠城妄殺等事發生。”
反正小耿和幽州兵的名聲已經很壞了,不介意再壞些,利用他們掃除新征服地盤上難以料理的勢力,再派遣軍紀好的軍隊入駐,官員接手,在打掃干凈的大地上進行恢復與建設,已是第五倫屢用不鮮的套路。
一時間,彭城父老暗罵幽州兵是野蠻人,不當人子之余,也對耿純觀感極好,生怕他在彭城當家的時間太短。
一段話也在彭城流傳:“楚國二龔,龔勝為優。”
“開魏二耿,大耿勝過小耿遠矣!”
略施小計就安撫住了彭城數萬百姓和幾千降兵,這對耿純而言并非難事,他更擅長的本就不是攻城略地,而是處理錯綜復雜的戰后關系,這都是在河北長袖善舞練出來的。
但沿著主干道再往前,耿純的“柔”就起不到作用了。
宏壯堅峻的彭城內城,赫然出現在眼前,那面炎炎漢幟,依然飄蕩在上空。
“來君叔不愧是劉秀死忠,事到如今,竟還負隅頑抗。”負責攻城的征東將軍張宗如此說著,與耿純商量起拔除內城的計劃。
古老的彭城故城,在楚漢之爭中被毀滅,以至于韓信最初就藩楚地時,必須將都城遷到小小下邳去。之后楚元王就藩,才再殘垣基礎上重修。
“除了修繕外郭,還在東北方加筑了內城。”
這內城與夯土的外郭不同,竟是壘石而筑,高達四丈有余,宏壯堅峻,樓櫓赫奕,因為城中還有楚王宮的金頂,故又曰金城。
更離譜的是,來歙似乎早料到外郭難保,一早就在為退守做準備,他派人拆除了百年和平里,攀附在內城墻上仿佛一堆堆寄生藤壺的屋舍里閭,讓內外城間出現了足夠的開闊地,并列塹環之,引水灌入,如今成了冰冷的深壑。
耿純的撫民是頗有成效的,立刻就有在楚宮當過差的人,人獻上內城詳細地圖。
“內城主要便是楚王宮,石墻之后,便是前殿,其后為內殿、中宮、靈平宮、永巷等。此外太倉、武庫、宗廟皆在其中,可謂五臟俱全,來君叔將全城糧食屯在內城倉中,以至于彭城數萬人,幾乎無糧可食。”
張宗看出了敵人的毒計:“來歙這是棄數萬人予吾等,故意讓魏軍加大糧食損耗啊。”
他們的糧秣是竇融從靈璧運過來的,但源頭要到睢水上游的梁地睢陽和洛陽一帶,徐泗雖未封凍,但再往北的幾個郡卻快凍上了,糧食轉運頗為困難,魏軍的屯糧也就能堅持到下個月。
耿純也在心里算了筆賬:“若分彭城人同食,月底就將耗盡。”
但若不分,餓極的數萬彭城人不知會鬧出什么事來。
張宗提了個主意:“或可借口戰事,將其驅離?”
耿純緘默不言,所謂驅離,其實就是拋棄,讓這幾萬人在寒冬臘月離開家,去野地里自生自滅!
但這確實是最符合魏軍利益的選擇,最終,耿純還是將球踢給了第五倫。
“如此大事,須得稟報陛下知曉。”
第五倫眼下還在下邳,就近觀察劉秀動向,驛騎飛速,不過一天時間,就將皇帝的詔令傳回。
耿純、張宗二人接過諭令一看,卻見上面寫道:“荀子云,水則載舟,水則覆舟。來歙只知護漢家一姓社稷,而不顧彭城百姓死活,此猶如離水之船,陸地行舟。,春秋有證,棄民者必亡,縱內城高千尺,亦天亡期至!”
看罷后,耿純松了口氣,他確實是不太希望殺戮犧牲過重。
張宗略感遺憾,和打外郭時肆無忌憚的拋石射箭不同,內城在外郭之內,魏軍打起來礙手礙腳。如今又多了幾萬拖累后,想攻取就更不容易了,那來君叔趁著氣溫驟降,令人將水潑灑在石壁上,使得它們蒙上了一層冰,要么滑得沒法放云梯,亦或產生冰棱,尖銳得伸手見血。
好在第五倫沒有又讓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還給了二人微操建議:
“左丞相令人宣揚漢軍屯糧城中,不顧死活,以怨其心。”
“再使彭城人盡出男丁,以役代賑,助我拔取內城,承諾城破后分發口糧。”
這計劃看得耿純都笑了,他當年,可是當了新朝很久時間的糧官啊,這可是老本行。
當然,第五倫考慮到魏軍將校的尿性,還特地強調:“只準搬運輜重器械,不可故意驅其為前陣,以填溝壑!”
耿純立刻大唱贊歌:“陛下仁德,彭城一事傳出后,徐淮之民必歸之若流水。”
還真有點驅民赴死想法的張宗也只能道:
“然也,陛下高見!”
但對第五倫給二人的布置分工,張宗確實是認可的:
“左丞相善柔,可化彭城人異心,讓這數萬百姓為我所用。”
“而征東將軍剛勇無前。”
“望二卿剛柔并濟,穿此石壁,融此堅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