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坂原來是那么小的城市嗎?
緒方已經不記得這是自己第幾次發出這樣的感慨了。
站于緒方眼前的,毫無疑問是才剛分別可能還不到一個時辰的一色花。
緒方與一色花,二人四目相對。
望著那么快便再次重逢的緒方,一色花的眼中先是冒出淡淡的喜悅光芒。
接著……原本正直直地看著緒方的臉的她,其眼角的余光注意到緒方捧在手中的那本黃黃的東西……
下意識地轉動眼珠,往那一瞧……定睛看清楚緒方正捧著啥后,一色花的表情便一怔。
表情僵住的下一瞬,一抹紅霞以一色花的雙頰為圓心,迅速擴撒到她的大半張臉,連兩只小巧的耳朵都變得通紅。
一色花又不是什么不諳世事的大小姐,對于緒方手中所捧的那東西,她自然清楚是什么東西。
她不僅清楚,還看過呢。
那是她14歲時的事情了。
關于這段記憶,一色花仍恍若昨日。
一色花并不是一個很喜歡讀書的人,但就是在那尋常的午后,她突然心血來潮想看看書、解解悶。
當時如水恰好不在家,于是一色花便在未經父親允許的情況下,擅自到了父親的書房,看看有啥有意思的書。
和不喜讀書的一色花不同,如水是個書蟲,他的藏書汗牛充棟,為了方便放他的那堆藏書,如水還特地將家中的一座雜物間騰空,改造成書房。
一色花將她父親那碩大的書架從頂部掃視到尾部。
在視線掃到書架的一角時,一色花突然有了個驚奇的發現:在司馬遷那足足有12冊的《史記》中,第5冊與第6冊之間,似乎夾著本薄薄的東西。
這是什么?一色花抱著好奇的心情,將這本被夾在《史記》中的薄薄冊子抽出。
這是一本黃色封皮的書……
為什么封皮是黃色的?好怪哦!
一色花一邊這么想著,一邊將這本書翻開。
當時還只有14歲的一色花,在父母的充分保護下,尚不知何為黃表紙。
她就在那一天,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僅看了兩三頁,一色花的臉就變得通紅——14歲的姑娘,在江戶時代正值適婚年齡,她那時已被母親教授男女之道,所以并不存在看不懂黃表紙上所寫內容的情況。
如水所收藏的這本黃表紙,是劇情略有些重口的那一類——講述一名劍館館主之子,憑借著自己強悍的劍術,一口氣俘獲了7名妙齡女子的心,最后一口氣和這7名妙齡女子大被同眠的故事。
劇情太過勁爆,遠遠超出了那時還年幼的一色花的心理承受范圍。
在看了一半后,一色花便再也看不下去,慌忙將這本黃表紙塞回原位,然后慌忙逃出父親的書房。
事后,經過自己的一番調查,一色花才知道這種黃色封皮的小冊子名為“黃表紙”。
自那之后的好長一段時間,她都無法直視在書房里偷藏這種東西的父親。
每次看到父親一本正經地教授館內弟子們劍術時,一色花都會不由自主地聯想到父親偷偷藏在書房里,一邊露出猥瑣的笑容,一邊細細賞閱黃表紙的景象……
望著手捧黃表紙的緒方,一色花出現了精彩的表情變化——而緒方的表情變化也同樣精彩。
他先是面露訝色。
然后在看到一色花的視線轉到他手中的黃表紙上時,他那藏于面巾之下的臉,血色飛快退去。
就像是條件反射一般,緒方連忙將手中的黃表紙合上。
大腦飛快運轉,思考著此時此刻該說些什么才能破開這尷尬的局面。
“嗯?小花,你和這位客官認識嗎?”柜臺后的那名老漢看了看緒方,然后又看了看一色花。
“算、算是認識的人吧。”一色花連忙將視線從緒方的身上收回,背對著緒方,“勝叔,可以帶我去我母親那兒嗎?我要將她忘帶的東西送過去。”
“哦哦!跟我來,你媽媽和我老婆就在樓上!”
“一色小姐!”緒方連忙道,“請等一下!你應該誤會什么了,我并沒有在看什么奇怪的東西!”
緒方一邊說著,一邊將手中的黃表紙迅速放回到柜臺上。
緒方可不想讓他認識的人對他有啥奇怪的誤解……
盡管在這個時代,男性看這種題材的書畫作品是很正常的,但他也不想給他人留下一個“有‘修羅’這一外號的男人,竟然會偷偷在書店里看澀情讀物”的印象……
“誤會?”一色花頓住腳步,重新將視線轉回到緒方身上。
“我、我現在得先將我母親忘拿的東西交給她。”一色花看了緒方幾眼后,又慌忙背過身去,講起話來仍舊有些結巴,“等會就回來。”
聽明白了一色花的意思是讓他在這稍等片刻的緒方,不再言語,站在原地。
而一色花則趕緊捧著她手里的那個布包,跟著那名老漢朝不遠處的樓梯口奔去。
一色花沒讓緒方等太久。
不一會兒,這抹靚麗的鵝黃色便再次出現在緒方的眼前。
直到現在,一色花臉上仍掛著淡淡的紅霞。
緒方正打算立即進行解釋,一色花便率先說道:
“我們到別的地方吧,在這里講話會影響到人家做生意。”
大坂是一座臨近海洋,河網密布的城市。
它之所以能發展成江戶時代的第一商都,有相當一部分的原因,便是因為城內河網密布、交通發達。
或寬或窄的運河隨處可見,運河上運貨的貨船、渡人的小舟穿梭如織。
在跟著一色花離開那座書店后,緒方便被她領到了一處距離那座書店不遠的幾乎無人經過的僻靜河堤邊上。
與一色花雙雙在這河堤上站定后,緒方趕忙向一色花狡辯……啊,不,解釋著剛才一色花所看到的一切。
“……總之,就是這樣。”緒方一本正經,言之鑿鑿地說,“我只是恰巧被那人硬塞了一本黃表紙而已。”
“我本來是不想看這種玩意的,但那老漢非要將那本黃表紙塞進我懷里。”
“拗不過他的我,就拿起來翻了翻。”
“才剛隨意地看了兩眼而已,你就來了。”
說起慌來,能夠面不改色——這也算是緒方的特長之一了。
他將鍋全都甩給了那個老漢。
緒方其實也不覺得自己剛才的這番話并不全是在撒謊,有起碼一半的內容都是正確的。
他只在“自己其實是立刻拿起這本黃表紙進行翻看”,以及“其實認真翻讀了好一會兒”這2項內容中進行了小小的改動。
一色花將雙手交疊放在身前,以優美的姿勢站在緒方的身前,認真地聽著緒方的解釋。
在緒方的話音落下后,一色花輕輕地點了點頭:“原來是這樣……”
言畢,一抹溫柔的笑意在一色花的臉上綻放。
“看來我的確是誤會你了。”
“我剛才也真的是太不應該了,竟然誤以為你是那種在外人面前很正經,私底下卻很不正經的人。”
“說得也是呢,敢于和幕府的暴政抗爭至今的‘修羅’,哪可能會做出在書店里偷偷摸摸地閱讀黃表紙這種事情呢。”
緒方的嘴角不由得微微一抽。
為掩飾自己的尷尬,緒方連忙清了清嗓子,然后朝一色花問道:
“一色小姐,你原來還認識那書店的人嗎?我剛才看你和那名老漢很熟的樣子。”
“那書店的老板娘,是我母親的朋友。”一色花回答,“我母親今日恰好要來她的這位老友家里做客,但卻忘帶了要送人的禮物。”
“所以我剛才就是來將母親忘帶的禮物給送來。”
“沒成想竟然就這么再次見到你了……”
一色花長出一口氣。
這時,一色花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一般,神情一怔。
名為“猶豫”的光芒在一色花的眼瞳中閃爍了幾下后,一色花深吸口氣——
“一刀齋大人,請問……你現在有時間嗎?”
“嗯?干嘛問這個?”
“此前的海賊來襲,以及今日的‘大試合’,你統共已經對我伸出了2次援手。”一色花說,“海賊來襲的那一次你更是救了我一命,若不是你當時及時相援,我在那一日就要命喪黃泉了。”
“你幫了我那么多,而我也就只對你說過幾聲謝謝而已。”
“我想給你點謝禮,聊表謝意。”
“但我沒有太多的錢,想給你謝禮也給不出什么像樣的禮物。”
“所以我想趁著這個機會,推薦一塊大坂極少有人知道的寶地給你,就當作是你一直以來對我的援助的謝禮了。”
緒方下意識地想要拒絕。
因為他從不覺得自己幫一色花一把,是什么值得被隆重道謝的事情,也從未想過想就此事向一色花討要什么報酬。
但他轉念一想——這畢竟是一色花的一番好意。
谷
而且一色花想給的謝禮也不是什么難以收下的昂貴禮物,就只是推薦一塊大坂的寶地給他而已。
反正現在也很閑,倒也有那個時間跟著一色花去看看她所謂的寶地。
思量片刻后,緒方問:
“你所說的那個‘寶地’,離這兒應該不遠吧?”
“不遠。”一色花將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從這兒出發,只需走小半個時辰便能抵達。”
“那么——便有勞你帶路了。”
看著身前正沖她微笑的緒方,一色花先是愣了愣,然后滿面笑意地用力點了點頭。
“嗯!”
一色花沒有夸大或編小前往她那“寶地”所需的時間。
在跟在一色花的后頭,走了小半個時辰后,緒方便看到一色花向前一指——
“那就是我所說的寶地。”
緒方和一色花現在正位于大坂西北角的一處人跡罕至的地方。
人流量少,連房屋都有些稀稀拉拉的。
緒方循著一色花手指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色花正指著一間佛寺。
準確點來說,是一間似乎已經荒廢了的佛寺。
不禁挑了下眉的緒方,問道:“那就是你所說的寶地嗎?”
一色花點了點頭:“跟我來。”
或許是因為終于抵達目的地,所以心情雀躍的緣故吧,一色花的腳步都變輕快了不少。
一色花領著緒方來到這座荒廢寺廟的西側,然后將這寺廟西側的窗戶給推開:“這寺廟的大門被封死了,要進出只能爬窗戶。”
將身前的那扇窗戶打開后,一色花敏捷地順著敞開的窗戶躍進寺內。
緊隨一色花身后進到寺內的緒方,因被眼前的光景所驚,雙眼微微睜圓。
他原以為這座荒廢的寺廟,里面一定是灰塵滿天飛呢。
可誰知里面卻非常地干凈,地板、墻壁都干凈地像是有人在這寺廟內長住一樣。
這只是一間小佛寺,沒有任何多余的房間,就只有一間佛堂,佛堂的正中央擺著一尊木制的大佛。
進到這座寺廟后,一色花先是一臉虔誠來到佛堂中央的那座大佛前,向這座大佛雙手合十地拜了拜、低聲念叨了幾句佛號后,微笑著朝緒方解釋道:
“這里是我于1年前偶然發現的好地方。”
“因位置偏僻,所以周圍沒什么人,非常地僻靜。”
“沒有人再管這座寺廟,因此能隨意進出這座寺廟,想什么時候來這座寺廟都可以。”
“更重要的是——風景還很好。”
說罷,一色花快步走到寺廟的東側,推開東側的一扇窗戶。
窗戶外,是鱗鱗萬瓦與裊裊炊煙。
這座坐落于大坂西北角的荒廢寺廟,因地勢較高,能將小半個大坂盡收眼底。
望著窗戶外的這片風景,緒方的眼睛不禁一亮:“不錯的風景,我還是第一次以這樣的角度俯瞰大坂呢……”
“這里也算是我的‘秘密基地’了。”一色花轉頭看向那座佛像,“有時心情不好,就到這僻靜的寺廟內待一會。”
“看看窗外的風景,或是對著佛像念念經,心情便能漸漸平靜下來。”
“一色小姐你原來信仰著佛教嗎?”
“嗯。這也是我為什么喜歡來這個地方的原因之一。”
“這寺廟是你打掃的嗎?”緒方看了眼那干凈的墻壁與地面。
一色花點點頭:“畢竟我可不想待在滿是灰塵的地方。我雖是知名劍館的大小姐,但可不是那種連抹布都不會擰的嬌弱女子哦。”
她這后半截話十分難得地是用開玩笑的口吻說出。
緒方將視線轉回到窗外。
“我之后能帶我的一些親朋好友來這兒嗎?”緒方問。
“請便。”一色花不假思索地說,“反正這里又不是我的私有地,你可以隨意進出這里。”
說到這,一色花頓了頓,然后微笑著朝緒方問道:
“如何?我推薦的這塊地方不錯吧?”
“嗯,的確是塊寶地呢。”緒方用力地點了點頭,“僻靜且風景良好。”
“是觀賞大坂城景的絕好地點。”
“而且——”
緒方這時換上開玩笑的口吻。
“還是一座逃命藏身的好地方。”
“未來若是哪天在大坂遭人追殺,此地是優良的藏身地點。”
“位置偏僻,不易遭人發現。”
“而且因為視野良好,可以及時觀察是否有追殺者逼近。”
“一刀齋大人。”一色花扁了扁漂亮的嘴唇,朝緒方投去嗔怪的目光,“請不要在佛堂里說這些打打殺殺的東西。”
“啊,抱歉抱歉。”緒方哈哈笑了幾聲,“只是開個小玩笑而已。”
——唔……頭好痛。
長谷川覺得自己的頭很痛。
但在疼痛過后,他感到意識緩緩蘇醒。
隨著意識的蘇醒,四肢五骸漸漸恢復了控制。
在感到眼皮的控制也得到恢復后,長谷川緩緩睜開雙目。
出現在他眼前的,是陌生的天花板……啊,不,是陌生的巖壁。
長谷川猛地坐起身,環顧四周。
——這里是……地牢?
長谷川發現自己被關在類似于地牢般的地方。
牢房的三面皆是凹凸不平的巖壁,只有一面是木制的柵欄。
雖是地牢,但各種設施條件卻非常地不錯。
腳下是松軟的榻榻米。
旁邊放著一壺清水與一盤散發著誘人香氣的點心。
角落放著便桶。
空氣中也沒有難聞的氣味。
長谷川還發現自己的身上還蓋著一條薄薄的毯子。
這座牢房里啥都有,就是唯獨不見自己的佩刀。
他剛想高聲沖牢外大喊“有人嗎”,便陡然聽到一道自牢外的某片陰影處傳出的年輕男聲:
“哎呀?真是巧呢,我剛想著來看看你呢,你恰好就于現在醒了。”
長谷川循聲看去——只見一名腰間佩著紫柄打刀的年輕男子,將雙手背于身后,緩步朝他走來。
“初次見面,長谷川大人。”
長谷川還什么都沒來得及說,這名青年便率先朝長谷川遙遙行了個躬身禮。
“在下豐臣信秀。”
“200年前坐上天下人寶座的那個豐臣。”
“織田信長的信。”
“豐臣秀吉的秀。”
“是個立志將所有優秀男人收入房中的傾奇者!”
說罷,豐臣信秀朝長谷川展露出一抹極有風度的笑,現出一口漂亮的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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