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歷一改之前一蹶不振的模樣,背著雙手在身后,來來回回的在房中走動。
弘暉坐在一邊,被他走的眼花繚亂,低聲道:“弘歷,你且先坐下,稍安勿躁。”
弘歷果然停下的腳步,但是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過去就彎腰在弘暉耳邊說了幾句。
弘暉神色之間略顯詫異,但還是站起身,跟著弟弟就走了出去。
弘晝本來是坐在座位上的,這時候轉過了頭,目送著兩位哥哥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兄弟兩個人到了外間,太監侍衛們早就已經退散開去,弘歷這才小聲對弘暉說——原來,他之前與宗室閑聊的時候,曾經聽說湖廣那兒,有一個叫做張綸的官員,據說十分擅長養生,明明已經將近九十歲的年紀了,還健步如飛,身態輕盈。
凡是親眼見過他的人,都不相信他如今已經到了這把年紀。
為了證明,弘歷又特地道:“那人在地方上上任,八十五歲時,娶了一名小妾,第二年便生了一子。”
弘暉一皺眉道:“八十五歲……娶妾生子?”
弘歷道:“不錯,可見此人乃深達修養性命之人!可惜這人在前兩年已經亡故,其養生秘方并未傳至子孫,但是弟聽聞有一姓賈的方士與張綸交往甚密,乃是多年好友,賈方士不僅言多應驗,而且擅長煉丹,素有‘賈半仙’之稱。”
弘暉聽了這什么“半仙”“煉丹”的言論,眼角的肌肉不由地抽搐了一下。
他記得很清楚,從前皇阿瑪剛剛登基的時候,也很是迷戀過一陣子神仙方術,丹藥養生之類的,但是后來……
自從先皇后烏拉那拉氏同樣迷戀丹藥,結果造成暴斃,皇阿瑪大概是想到此事便心生警戒。
從此就再也沒有提過了。
不但沒有提,就連圓明園里那些煉丹的藥材都被毀之干凈,仿佛一夜之間成了皇阿瑪的忌諱。
要是再有人在他面前提出,他臉色難看得很。
而且,額娘之前也是很反對煉丹的,一直說那些丹藥里都有毒性——一時半會兒看不出來,但是假如服丹成癮,日積月累的話,這毒性在人體之內擴散起來,可不是鬧著玩的。
這事兒是沒辦法救治的。
沒想到已經隔了這么將近六七年了,如今又在自己弟弟口中聽到了這一番言論。
弘歷看弘暉沒說話,還以為弘暉是在沉吟不語,于是又趁熱打鐵道:“皇阿瑪這病來的蹊蹺——實在是大怪誕事,俗話說,病向淺中醫,無論是什么病情,都不能這么延誤下去。不如哥哥做主,弟派人將此人密送至京如何?若是不成,再把人給打發回去,橫豎也費不了什么功夫。”
他說完了,抬眼就望著弘暉。
他個頭沒有弘暉高,兄弟兩人站在一起,弘暉不光是身高上碾壓他,氣勢也碾壓了不少。
弘暉目光向下,靜靜地望著弘歷,很平實地道:“你既有如此孝心,為何不自己說?”
不知道為什么,在那么一瞬間,弘歷忽然就想到了早些年的那些事情。
雖說額娘從中一頓周旋,但是解鈴還需系鈴人——他每每面對著弘暉的時候,都知道再也回不去了。
心虛。
說不出的心虛。
弘歷咽了一口唾沫,正想打個圓場,就聽大臣值房那邊起了動靜。
原來是九州清晏殿之中,皇后娘娘的意思——讓膳房特地給這里值守的萬歲心腹重臣和幾位阿哥們送早膳過來。
此時東方既白,天色漸明——既然已經到了用早膳的時辰,距離去探看皇阿瑪也不遠了。
等到了九州清晏殿之中,弘暉帶頭進去給皇阿瑪請安,隔著隱隱綽綽的屏風,就看皇阿瑪已經被人扶著坐了起來,倚靠在床頭不知正在喝粥,還是喝藥。
藥味兒是真的濃,吸了一口氣,就覺得連口里的唾沫都變成苦澀的了。
弘暉跪下來,先是給皇阿瑪、額娘請安,然后又將軍機處商討的政事給皇阿瑪簡略稟報了一遍。
說這些的時候,弘歷雖然身為皇子,卻和弘晝一樣,要在外面稍作回避的。
寧櫻也出來了。
守在門口的宮女們見皇后娘娘出來了,連忙蹲下身子請安。
弘歷上前來,一鼓作氣就把自己的想法給額娘全部都說了一遍。
寧櫻聽到什么半仙、煉丹之類的事情,神色立即就嚴肅了,對著弘歷直搖頭:“不說額娘本來就不放心這些丹藥之類的物事,便是你皇阿瑪——前幾年也是明令禁止了的。”
弘歷伸手便托住了額娘的手肘:“可是額娘!您忍心這么眼睜睜看著皇阿瑪受苦嗎?便是不服丹藥,讓那賈道士進園子來瞧瞧也是好的,兼聽則明——這尋醫問藥原本也是一樣的道理!”
他一著急,說話的聲音便有些大了起來,禛在暖閣里聽見了外面弘歷的動靜,對著站在旁邊的蘇培盛就揚了揚手道:“出去瞧瞧三阿哥在鬧騰什么!”
蘇培盛應了一聲,匆匆忙忙的就倒退出來了。
暖閣中寂靜無聲,隔著一道屏風,弘歷跪在地上,就將賈道士的事情對著皇阿瑪說了一遍。
說到后面,他見皇阿瑪并沒有意料之中的期待,心里不由得有些惴惴起來,聲音也低了一些:“兒子……兒子也是擔憂皇阿瑪的病情,若是有什么不妥當之處,皇阿瑪責罰兒子便是。”
禛隔著屏風,目光沉沉的掃了過去。
弘歷雖然是跪在地上低著頭,也察覺到了這股目光從自己腦袋上掃過去的寒意。
他不由自主的就縮了縮肩膀。
弘歷只聽見皇阿瑪淡聲道:“你有這孝心,不是壞事。只是關于這事兒,以后莫要再提,這一次便算了。”
他說到這兒,收住了話頭,輕笑了一聲。
這一聲笑聲極低,讓弘歷背上的冷汗都出來了。
禛又想起來之前曾經被自己處死的幾個道士——那幾年,自己醉心于煉丹,朝廷上也不缺官員投其所好,源源不斷的推薦來所謂道行高深的道士和煉藥師。
禛也曾經讓這些人給自己看病,但是看到最后,不但沒有什么起色,反而還白白吃了不少成分不明的丹藥。
想到烏拉那拉氏那一次口鼻流血的模樣,禛揮了揮袖子,對著弘歷便道:“出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