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和三年的正月間,一直平安無事,快到月底的時候,青州傳來消息,賊首東郭竇全軍覆沒,投海而亡。
他的死也標志著席卷四州,綿延大半年的叛亂,終于宣告結束,只是這勝局早已注定,所以并未掀起多大的波瀾。
當然,秋后算賬是免不了的,青州原州牧因尸位素餐,克敵不利被罷免,泰山郡太守李膺有勇有謀,戰后民生恢復有序,被破格晉升為州牧。
這提升的速度,可謂是讓人眼紅了,不過他臨危受命,力挽狂瀾的本領,也由不得人不服。
所以李膺的晉升,幾乎無人質疑,由尚書臺提名之后,全員通過。
荊州牧因為事后查出與趙戒有勾連,也被一擼到底,甚至還抄家流放,武陵郡太守董班,被提名接任。
董班這一年來的表現,也是可圈可點,不費一兵一卒收服了武陵郡匪徒,并揮兵北上,協助鎮壓匪患。
何況群臣心里頭都跟明鏡似的,董班是皇帝心腹,又是前太尉李固的弟子,所以此議也是順利通過。
陸奉因為平匪有功,也被擢升為荊州兵曹,總管一州之軍事。
其他各州和郡縣也相應地罷免了許多官員,這一輪清算旨在將趙戒和梁冀余黨挖除干凈,徹底清除毒瘤。
朝廷各方勢力聞風而動,紛紛想辦法推薦自己人,這一次大換血波及到五六個州,官員數量十分龐大,一下子騰出了許多空缺。
劉志規定,由三公和尚書臺、御史臺共同審核補缺名額,最后的名單必須交由他親自批示。
這是為了防止某個勢利大肆安插人手,導致一家獨大的局面出現,如此龐大的國家機構,作為皇帝他無法做到全面掌控,只能運用平衡之術,讓多方勢利互相制肘。
去歲御史臺改組后,有個隱患他一直沒來得及革除,打算趁此機會在朝議上拋出來,讓群臣討論。
如此大事,自然必須先與三公及尚書臺等重臣事先商議,達成共識。
這日無朝會,劉志朝召集相關人等,于中德殿議事。
“諸位,按舊制,各州刺史軼千石,負責糾察一州官吏,然州牧則軼二千石,統領一州之軍政邢獄,這其中朕總覺得有些不合理。”
幾人面面相覷,劉志的意思很明顯,想節制州牧的權力,漢代刺史和州牧之間幾易其職,其職責劃分之爭也從未斷過。
去歲改組之時,黃瓊等人就頗有微詞,但當時他忙著大考事宜,無暇他顧,便拖延至今。
現在皇帝主動提起,自然是求之不得了。
不過,兩個月前剛剛改了一遍,不可能馬上又改回來,如此反復無常,朝令夕改,會嚴重損害朝廷的公信力。
沉默中,御史中丞張陵率先開口,“州牧轄一州之軍政財權,其權力之大,已然勝過諸侯王,可將其軍政財三權分立,相互節制監督。”
天下共分十三州,州牧之權力確實太大了,可見注意到這問題的朝廷重臣不是一兩個。
袁盱也點頭附和,“張中丞此議不錯,臣以為可將各州兵曹之權單獨歸于朝廷直屬。”
各州兵曹在結構上屬于尚書臺兵曹,但實際上由于官階過低,州牧可隨意調動。
若將兵曹明確劃歸中央朝廷,則州牧便不再能隨意支配了,相當于剝奪了他的軍事直屬權力。
黃瓊對他們的提議大加贊賞,補充道,“各州也可專設一職,歸于大司農下轄,負責一州財權。”
司徒尹勛也出主意道,“邢獄方面,臣覺得也可直屬邢曹節制。”
眾人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語,不一會兒州牧的權力就被瓜分得七七八八,可問題又來了。
州牧既然不可總領一州之軍政財權,那郡太守呢,是不是權力也過大了,再以此類推,縣令和縣長是不是也有同樣的問題。
于是又商議將此架構從上到下推行,逐級明確分工,在此過程中,劉志一直做出認真傾聽的架勢,卻并不拍板。
直到眾人都告一段落了,這才緩緩開口,“諸位的意思,朕都聽明白了,然財政之權若分開行使,恐又會造成政令不通之虞,吾以為此二權不宜分。”
東漢時期的政府結構十分龐雜,結構繁復,就如一棵大樹,枝繁葉茂卻主次不分。
若按劉志的意思,自然是大刀闊斧地刪繁就簡,只可惜到目前為止,他還沒那個底氣,只能引導他們一步步來。
要是州牧的職責被削減太過,豈非又成了主次不分,所以他堅決地否定了將財權獨立出去。
“還有,各州兵曹的級別是不是太低了,即使直屬于尚書臺,也難以與州牧抗衡。”
涉及到尚書臺,袁盱自然不好再說話,尹勛立刻默契地跟上,“尚書臺職責范疇廣,然級別過低,以至于其政令難以通行。”
皇帝越來越器重尚書臺,這是個不爭的事實,現在尚書臺與三公府已經不相上下。
但由于歷史遺留問題,導致尚書臺下屬的級別一直與權力不相匹配。
劉志順勢道,“這個好辦,尚書臺從上往下,各提一級不就解決啦。”
黃瓊一聽臉色就沉了下來,什么時候司徒府與尚書臺連成一氣了,合力想架空他這個太尉不成。
“何必如此麻煩,各州常駐一位校尉豈不是更好?”
他這話原本就是諷刺,東漢時期除了邊關之外,其他州都沒有常駐軍隊,一旦有事必須從中央和邊關調兵。
氣氛頓時有些凝滯,劉志卻假做不知,笑道,“朕有個想法,各州加一個屯田校尉,招募人手開墾荒地,以確保軍用糧草,如何?”
漢代的屯田校尉,是個很特殊的職務,名為武職,也隸屬于武官系統,但卻分管行政。
此職初置于漢武帝時,秩六百石,掌輪臺、渠犁駐防及屯田事務,獨立行使職權,至漢宣帝時隸屬于西域都護府。
屯田校尉掌管屯田區的生產、民政和田租,也相當于該區的行政長官,獨立于本州之外,所產都供應于軍隊。
這個屯田校尉的主意,劉志考慮了很久,各地因為連年動亂,田地拋荒的比較多,若不利用起來,又會被世家豪強瓜分殆盡。
何況這幾年軍費開支越來越大,中央財政也難以負擔,屯田之舉,一舉多得,于劉志而言屬于退而求其次的過渡之策。
將來一旦他改變主意,決定攻打西羌,這些數目龐大的軍戶,就是現成的后備部隊。
“這……”
黃瓊一時沒想明白,有些猶豫,“各地沒這么多屯田區吧?”
袁盱與他素來不睦,立刻反唇相譏,“別的我不知道,但青州、徐州、兗州和豫州等地,受匪患所累,許多地方十室九空,這些田地豈不是正好拿來屯田,減輕朝廷負擔。”
“其他州田地雖然不是很多,比較零碎,但若是能利用起來,也能收容部分流民。”尹勛也在旁邊補充。
“還有,最近幾年各州時有動蕩,若是能有一支軍隊,閑時自耕自足,一旦有匪徒作亂,又可及時出擊,豈不是比各州牧擁兵自重的好?”
說話的是一直沒吭聲的司空袁湯,大漢的匪患已成常態,不容回避,一般的小規模叛亂,都是讓地方自己解決。
導致各州各郡明明沒有設校尉,卻實際上擁有軍隊,造成了許多隱患。
這一點,劉志也深知其害,三國時,各州牧幾乎都割據一方,成了一地諸侯,逐鹿中原。
究其根源,正是自順帝以來形成的行政漏洞,隨著黃巾起義席卷天下,最終使得各州牧趁機脫離了朝廷的轄制。
朝廷中已經有部分心憂天下的有識之士,注意到了這一點,很顯然,袁湯就是其中一位。
數方夾擊之下,黃瓊節節敗退,不得不做出了讓步,默認了屯田校尉的設立。
初步達成共識,劉志便宣布罷會了,這事情明天還需要在朝會上重新商議之后,才能正式決定下來。
有了幾位朝廷大佬背書,第二日的朝會也只是走個過場,黃瓊心內不爽,全程保持了沉默。
昨日回府之后,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自從劉志親政以來,三天兩頭的改革,弄得人目不暇接。
最開始他還很高興,覺得遇到了一位明君,可以一展宏圖,但現在事情已經越來越不受控制。
這位看起來毫無城府,行事風格天馬行空的少年天子,明明稚嫩得能掐出水來,卻東繞西繞,把他帶到了溝里去。
莫非他們都看走了眼?
可奇怪的是,劉志做起事來并不周全仔細,手段生澀,絲毫也不老道,這一點有目共睹,并非他一人如此以為。
昨夜他翻來覆去想了一夜,半夜里爬起來又召來幾位心腹幕僚相商。
幾人從劉志登基以來開始分析,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他一路走來,居然不知不覺扳倒了不可一世的大將軍梁冀。
垂簾聽政的太后黯然收場,驕橫任性的皇后也落得獨守皇陵。
太尉府的職權一年來一再被擠壓,如今已經大不如前,手下權力被尚書臺分走了一半還多。
如今小皇帝又躍躍欲試,大有扶持激進派,想大興兵馬的意圖。
他到底想干什么?
是因為年少氣盛,想學武帝征伐四方,開疆擴土嗎?
可而今的大漢早已非武帝之時,其國力根本支撐不起這樣龐大的戰爭。
何況即使是豐功偉績的武帝,這么多年來,私底下也一直有人認為他窮兵黷武,罔顧民生。
不行,若是天子真有如此不切實際的瘋狂想法,他得想辦法阻止才行。
朝會上,由尚書臺牽頭,開始熱議節制州牧的命題,對于各州牧的滔天權勢,眼紅的朝廷大佬不少,趁著他們還沒穩固勢力,人人都想踩上一腳。
很快,屯田校尉的決議就通過了,而且各州郡另行設立刑曹屬官,專事刑獄律法。
朝會明確了各州牧的職責范疇,第一便是承宣政令,承接朝廷指派的政務、法令,宣達到各郡各縣,并督促其貫徹實施。
第二是管理屬官,負責管理下轄郡、縣各級官員,發放俸祿,考核政績,彈劾與推薦官員。
第三是掌控財賦,征收各地賦稅,負責財政收支,管理戶籍、稅役、田數等民事。
各郡各縣長官職責范疇以此類推,各州軍事由屯田校尉掌管,但可動用兵力,不能超過一千五百人。
如遇調動,需各州牧和副御史以及校尉三方協商通過,并同時報備朝廷。
州刑曹負責刑事審理和判決,以及漢律的推廣學習,但重大刑案必須報由尚書臺邢曹審核。
州牧軼比二千石,屬于朝廷大員,正經的封疆大吏,郡太守改稱郡守,軼二千石,而縣令軼千石,縣長軼比千石。
屯田校尉按舊制軼六百石,級別過低,改為軼千石,而州刑曹的級別卻犯了難。
尚書令軼比兩千石,其下尚書軼千石,各曹才六百石,職責與級別明顯不對等。
在袁湯和尹勛以及張陵、曹騰這些大佬的集體發聲下,尚書令改為與三公并列的軼萬石,各曹改稱尚書,軼比兩千石。
這樣下屬州刑曹便順理成章提為千石,郡刑曹為六百石,縣級為四百石。
黃瓊一直冷眼旁觀,眼見得袁盱眨眼間變成了與三公并列的朝廷大擎,再看向高居御座之上的少年天子,不由得心中一寒。
罷朝時,許多大臣都圍住袁盱恭賀,黃瓊也含笑走過去,拱手道,“袁公今日真是風光無限哪。”
袁盱一笑,二人之間的嫌隙由來已久,面子上卻不得不顧著,大方回了一禮。
“承蒙皇帝厚愛,盱甚是惶恐,還請太尉以后多行方便。”
“哈哈,好說,好說。”
黃瓊皮笑肉不笑地打了個哈哈,便拂袖而去,眼角余光卻瞥見廷尉穆遷笑吟吟地上前恭賀袁盱,心中頓時怒氣橫生。
這些個見利忘義的家伙,左右逢源,就沒幾個靠得住的。
回到太尉府,才剛坐下,便陸續有十幾位臣子過來拜訪,這些人都屬于太尉府屬官,對于今日尚書臺……
不,從今天開始,袁盱已經有資格開府,所以不再是尚書臺,而是尚書府了。
從前有大將軍府,如今儼然又成為了四府并立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