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力部隊與諸部聯軍的大戰發生在四十公里外,結束在四十公里外。
校官們尚不清楚具體經過,溫特斯得到的信息更是散碎。
有人說阿爾帕德將軍在蠻子陣中七進七出,殺得蠻子人仰馬翻、潰不成軍。
還有人說塞克勒將軍三槍打死三大部首領,蠻子望風披靡、屁滾尿流。
個個說的有鼻子有眼,仿佛就在現場一般。
杰士卡中校拿出地圖,拄著下巴翻找許久,忽地一拍手:“應該就是這里。”
溫特斯和安德烈靠近觀看。
中校在地圖上點了兩下。
“山谷?”
“東西走向,南北側有樹林遮蔽的山谷。”杰士卡中校摩挲著下巴:“信使說老頭子在山谷設伏。依我看,他其實只是選了個不會被包抄的地方。”
“然后?”
“然后就擺開陣勢,打。”
“就這么簡單?”安德烈不敢置信。
“你想有多難?”杰士卡中校態度冷淡:“戰役不就是一攻一防?難點不在于打,而在于如何讓對方在你選定的戰場開打。”
溫特斯追問:“那塞克勒將軍是如何做到的?”
“想知道?問他去。”杰士卡中校嘆了口氣:“我們很快就能見到他了。”
先鋒梯隊西南方向四十公里,一處無名的山谷。
說是山谷都有些勉強,其實只是兩座丘陵間的低地。
就是這塊不到兩公里寬的低地,如今躺滿死者、傷員和戰馬尸體。
身上帶著血和傷的帕拉圖士兵在山谷里走著,看到沒死的赫德人就再狠狠插上一刀。
塞克勒咳著血沫,坐在馬車上聽拉斯洛上校匯報戰況。
此役兇險之極,沖得最兇的赫德騎兵距離塞克勒本人不到五米。
塞克勒所在方陣更是被四面八方攻打,塞克勒本人身中三箭,兩箭打在胸甲上,一箭正中頭盔。
拉斯洛上校機械地復述:“五十六個輔兵百人隊……全垮了,光百夫長就死了十八個——有野路子、也有聯省和維內塔來的。還有十二個百夫長等待軍法處置。左翼的第六軍團的四個大隊也被打得失去建制……”
[注:野路子指的是非科班出身軍官,包括所謂的“帕拉圖臨時軍官”。這些軍官數量少、不受重用,而且永遠升不到校官]
前日黃昏。
“出發。”塞克勒最后一次檢閱全軍,頭也不回走出大營。
帕拉圖軍隊趁著夜色向東開進,后衛部隊將所有帶不走的東西付之一炬。
昨日上午。
“蠻子退了!”帕拉圖士兵們望著敵人的背影,互相鼓勵地大喊:“蠻子退了。”
赫德前鋒追上帕拉圖軍隊,一場小規模遭遇戰之后,赫德前鋒被擊潰。
帕拉圖軍隊繼續向東,損壞的輜重大車接連被拋棄。
昨日深夜。
帕拉圖軍隊終于抵達塞克勒選定的戰場。
塞克勒在山谷擺開陣勢,把部隊排成三行。
少量輕騎兵被放在第一行,輔兵被放在第二行,常備軍組成第三行。
兩支軍團的首席大隊被布置在南北兩側丘陵上。
健食者求戰心切,為了證明他的能力、樹立他的威望,他需要一場決定性的勝利。
他派兵制止了諸部為爭奪戰利品的械斗,催逼各部騎兵連夜追擊。
雙方都有決戰的意愿,戰斗便在這片無名的山谷打響。
今日清晨,雙方前哨騎兵率先交戰。
帕拉圖輕騎寡不敵眾,潰敗。
兩名百夫長擅自撤退,依軍法被當場處決。
天大亮,霧氣散去,赫德輕騎返回本陣,諸部聯軍抵達戰場。
狹窄的寬度令赫德人無法展開,但健食者還是派出部隊從更遠的地方迂回包抄。
八點鐘左右,赫德諸部聯軍正面壓上。
赫德騎兵沖進輔兵陣線,狹小的山谷里,雙方人馬擠在一起。
四濺的鮮血飛進雙方士兵的眼睛,被殺死的人甚至沒法倒下來。
這種慘烈的戰斗中,輔兵部隊也很快潰敗,退到第三線后面。
常備軍大方陣開始接敵。
堅不可摧的大方陣擋住了赫德騎兵的突擊。
依照白獅的建議,諸部騎兵跳下馬鞍,投入步戰。
位于兩側丘陵的首席大隊原本應該給予火力支援,但是他們被赫德聯軍左右翼纏住。
在慘烈的廝殺中,帕拉圖軍隊的整體陣型開始朝右翼擠壓,左翼暴露的空間越來越大。
健食者正等待這一刻,他親率蘇茲部本部精銳直撲帕拉圖軍隊左翼缺口。
蘇茲部敢戰死士不避不讓,直直沖進長槍森林。
騎手、戰馬無不當場斃命,但是長槍森林也被撞開一處缺口。
余者緊隨其后突入陣內砍殺,本就搖搖欲墜的帕拉圖左翼方陣瞬間被沖潰。
蘇茲部騎兵開始向帕拉圖中軍后方迂回,塞克勒派出重整的輔兵抵擋,然而他們完全不是養精蓄銳的蘇茲部騎兵對手。
“[赫德語]贏了!”健食者縱聲大笑。
赫德聯軍勝券在握,蘇茲部騎兵正在自南向北席卷陣線。
“贏了。”塞克勒心力憔悴。
赫德聯軍已經全線壓上,塞克勒也亮出耐心藏在袖子里的王牌。
凄厲的沖鋒號響徹山谷。
四個大隊的重騎兵從戰線南側的樹林出擊,朝著蘇茲部騎兵的后背發動沖鋒。
屢試不爽的背襲,蘇茲部騎兵瞬間被擊潰。
帕拉圖步兵大受鼓舞,吶喊著反推赫德聯軍。
戰線上的其余各部試圖調轉方向迎擊,卻無力有效組織,最終被潰兵裹挾著后退。
一個赫德人開始逃跑,所有赫德人都開始逃跑。
赫德聯軍左右翼見情況不妙,也開始撤退。
退到谷外的赫德人得到消息,他們的老營已經被另一伙帕拉圖驃騎兵攻破。
其實根本就不需要攻,諸部先鋒的“老營”連車墻都沒有,就是一片背風平地用來存放從馬和少許輜重。
諸部騎兵僅剩的勇氣被打得灰飛煙滅,一哄而散,紛紛回救自家老營去了。
“這又是一場步兵流鮮血,騎兵得榮耀的戰役。”山谷里的每一名軍官都忍不住這樣想。
簡陋的絞刑架立了起來,刑場已經在山丘上被布置好。
按帕拉圖軍法,仗打完,便要開始處決……處決自己人。
十二名百夫長被除掉盔甲,五花大綁跪成一排——士兵未潰,軍官臨陣脫逃,絞;
后背有朱砂痕跡的士兵一個接一個被抓出——背有朱痕者,斬;
更多的士兵開始抽生死簽——軍官未退,士兵潰敗,抽殺。
在過去的二十幾年來,塞克勒從來沒有心軟過,因為軍法是帕拉圖軍隊的一切。
但是在今天,鐵石心腸的塞克勒也沒法再殺人了。
“算了吧。”塞克勒輕聲說。
拉斯洛面無表情地問:“你說什么?”
“我說,算了吧。”塞克勒用力拍打胸膛,咳嗽著說:“剃掉他們的頭發,編入死囚營。”
“是。”
“告訴他們。能回到帕拉圖,就把命還給他們。回不去帕拉圖,就拉一個赫德人墊背吧。”
“是。”
塞克勒又問:“阿爾帕德回來了嗎?”
“還沒有,可能還在追殺殘敵。”
“不用等他。你帶人去,把我們沿路扔掉的大車找回來。我在前面等你,一天,就一天時間,能找回來多少找多少。”
“是。”拉斯洛上校轉身離開。
塞克勒費力地起身,他的年齡比阿爾帕德還要小七歲,卻比后者更早地衰老了。
他看著尸體滿地的溝谷:暗紅色的液體沿著山坡往下淌,在谷底匯成一股。
若不是親眼所見,任誰不也會相信“血”真的會“流成河”。
一名綠色盔纓的傳令騎兵奔入山谷,朝著鷹旗方向橫沖直撞。
衛兵持戟攔截,傳令騎兵滾鞍下馬,跌跌撞撞舉著一封信跑向鷹旗。
鷹旗周圍的衛士當然不可能輕易放他靠近將軍。
兩名衛士擒住傳令兵,另有一名衛士奪過信,交到塞克勒手上。
塞克勒接過信,撕開,久久不發一言。
他拿信的左手因為太過用力,指節已經沒有一絲血色。
時隔三十年,赫德人的鐵蹄再一次踏上帕拉圖的土地。
三十年未曾發生的[蠻騎入寇]嚇破了帕拉圖議事會的膽。
大議事會繞過陸軍總部,連發五道命令,嚴令遠征軍撤兵回援。
但是現在,大議事會再也不用擔心赫德掠奪者了。
因為他們回來了。
還毀掉了帕拉圖遠征軍的第二座浮橋。
一天后。
熟悉的氈帳,熟悉的諸部首領——少了幾個,氣氛卻與之前迥異。
“健食者,你這烏鴉啄食的爛皮!包在草里,牛都不吃的腐肉!”黑水部酋長怒不可遏,如不是手中沒有兵器,他可能已經與健食者拼個你死我活。
他指著健食者鼻子,怒斥:“把黑水部扔給兩腿人,你們蘇茲部卻跑得飛快!你也配當戰爭首領嗎?”
阿爾帕德率領驃騎兵整整追出五十公里,而且專門挑中、小部落打殺。
看到盟友被追殺,海東部、蘇茲部不理不睬,只顧自己逃命。
反倒是特爾敦赤河聯軍收容了不少殘兵。
“短弓!你這沒尾巴的騸馬!你敢責問我?我還要責問你!”健食者也勃然大怒:“看到中軍戰況不利,你們左翼為什么不來支援?”
“回去吃你娘的奶去罷!”黑水部酋長破口大罵:“你自己敗了,還想讓我們頂上?我倒問問你,你為什么把海東部編到你們中軍?卻不讓灰眼睛來統領左翼?”
“我不用向你解釋!”
“你答不上來罷?我來說!你滿心私欲,擔心灰眼睛獨領一翼立功,所以讓灰眼睛和你在中軍,卻讓我們這些小部落在左翼!我們這些小部落,本就誰也不聽誰的,你指望我們能打仗?”
“那是你們的問題。”健食者猶自冷笑。
“你這戰爭首領!我不服!”黑水部酋長算是破罐破摔,今天不扳倒健食者,明天就是黑水部的末日:“你根本不曾為諸部著想!你不配統帥諸部!”
“我不配,誰配?”
“我推舉白獅!海東、蘇茲!都拿我們這些小部落當牲口!只有白獅拿我們當人!你,我不服!白獅,我服!”黑水部酋長瞪向其他部落首領:“說話呀!”
沒人回應他。
“說話呀!”黑水部酋長大吼:“你們想給蘇茲部當奴隸嗎?”
又是一陣沉默。
黑水部酋長憤憤摘下帽子,往地上一摔,抬腿便要往外走,卻別另外一人攔住。
烤火者抓著黑水部酋長的胳膊,看向現任戰爭領袖:“健食者,諸部首領給過你機會,但你辜負了諸部首領的信任。憑什么不讓別人試試?”
諸部首領用眼神贊同,卻不敢說話。
健食者站起來,殺氣騰騰地環顧四周:“白獅不是金神后裔,沒有資格當大汗!”
紅臉膛的烤火者立刻頂回去:“誰要推舉白獅當大汗?我們只要推舉白獅帶我們打仗!”
“有你!有我!有灰眼睛!還有這么多金神后裔!沒理由讓個外人當戰爭首領!”健食者也大吼。
“你我不必像群狗爭肉一樣搶座位。”白獅平靜地開口:“就按大議的規矩。熄掉燈火、蓋住穹廬,諸部首領如果同意,呼‘艾’;諸部首領不同意,呼‘唔’。”
密帳議事,誰也看不到彼此,只能聽到聲音,性質等同于匿名投票。
這個辦法在諸部大議中也很少用,因為大議本身就是有什么說什么的場合,根本用不著遮遮掩掩。
“實在是沒幾個人敢公開反對健食者。”小獅子心想:“否則哥哥不會要求密帳議事。”
油燈被吹滅,穹廬被蓋住,諸部首領在黑暗中交換位置。
白獅開口:“諸部后援與我們匯合前,不能再與帕拉圖人硬拼。”
帳篷里響起一陣“艾”的贊同聲。
黑水部酋長喊得最響,最明顯。反正他已經得罪了健食者,干脆破罐破摔。
“帕拉圖人不可能在荒原留一輩子,你我應當用最擅長的方法。十幾騎、幾十騎地襲擾,截殺信使、搶奪輜重、就是不與他們硬碰硬。”
又是一陣“艾”的贊同聲。
“襲擾?”健食者忍不住質問:“光靠襲擾能殺光兩腿人?一過冥河,我們就再也攔不住他們了!”
“那就讓他們過不了冥河。”
“怎的讓他們過不了冥河?他們在往東北去,顯然是要找水淺的地方過河!”
“去上游水淺的地方,帕拉圖人的吃喝不夠,所以他們準備了浮橋。”
健食者明白過來:“你要我們去打浮橋?”
“不。”白獅回答:“我已經派人去打了。”
七天后,清晨。
溫特斯、老神棍帶著小獅子在冥河西岸漫步。
小獅子沒精打采,懶洋洋走在河灘上,踩出一路爪印。
它的鬃毛還沒發起來,遠遠看上去不像獅子,倒像一條腦袋特別大的犬。
老神棍裹緊身上的皮袍,叱罵道:“小畜生,快尿啊!冷死老夫了!”
“您還有心思遛狗?”溫特斯心情沉重。
兩岸河灘,到處都是焦黑的浮箱殘骸。
第一座浮橋,用的是從帕拉圖帶來的預購件。
第二座浮橋,用的是木板和瀝青做成的浮箱。
木板沒了,可以拆大車、可以砍樹;瀝青,工兵手上還有一些。
問題在于,河對岸還有好幾千赫德人在等著。
沒錯,燒毀浮橋——而且是第二次——的赫德掠奪者不僅沒有過河。還在對岸安營扎寨,與帕拉圖軍隊隔河相望。
任憑帕拉圖工兵技術再高超,也沒有本事在對岸失守的情況下架起一座浮橋。
瑞德修士隨口吟道:“[賽利卡語]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敵。”
“您這又是說什么呢?”
老人家捋著胡須,瞥了溫特斯一眼:“就是告訴你,無論發生什么事,心態要好。瞧瞧你現在,板著臉,就跟天要塌了一樣。”
溫特斯嘆了口氣:“看您這不慌不忙的樣子,我看您是一早就準備好赫德薩滿的行頭了吧?”
“哼,老夫豈會食二祿?”
“活圣人有沒有什么妙策,教教我?”
“咳。身處敵境,背后是追兵,前面是河,河對岸還有敵軍等著。”瑞德修士語氣輕松:“小子,在我讀過的每一本史書里,你們這都是必死的局面。”
“還是有辦法的。”溫特斯輕聲說:“只是需要一點想象力。”
軍團臨時總部,杰士卡中校正在向高級軍官們闡述溫特斯的“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