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身后發生的事情,溫特斯一無所知。
他能做的唯有敦促隊伍不停地走、走、走。
赫德騎兵的出現就像一記無形的鞭子,狠狠抽在帕拉圖人背上,部隊的行進速度陡然加快。
“蒙塔涅百夫長。”杰士卡中校將溫特斯召到身邊,神色異常嚴肅:“帶你的百人隊做先鋒。控制速度,慢點走。”
“慢點走?”
杰士卡中校松開測脈搏的右手,指著隊列說:“現在部隊每分鐘走一百二十六步。他們害怕,才會走這樣快。前面還有上百公里,一時走得快有什么用?”
“明白。”溫特斯抬手敬禮,撥馬便要離開。
“把速度壓下來,按著常步的節奏走。”
“是!”
“去吧。”杰士卡中校用鞭子輕輕抽了一下溫特斯的肩膀。
先頭部隊背后,兩軍偵騎正在茫茫荒原上追逐搏殺。
個位數規模的遭遇戰,比拼的是馬術、技巧和勇氣。
赫德人俱攜弓箭,而帕拉圖人的戰馬更優秀。雙方各有傷亡,一時間難分輸贏。
帕拉圖方面,首批使者還沒返回,塞克勒的第二批使者已經動身,緊接著是第三批使者。
于是乎,白獅回到赤河部營地沒過多久,灰眼睛就又派人請他議事,還要請烤火者過去。
“你去諸部接回婦孺罷,舅舅。”白獅披掛整齊,換上一匹從馬,又變回那個沉默堅毅的領袖:“諸部首領和我有約,不會為難你。”
“然后又該如何?”
“然后你帶著鷹林部護送婦孺往北走,護送她們回老營去。”
“你是要我離開這里?如果鷹林部不在這里,我又如何分享戰利品?”
“你送族人去老營,再回來,正好能趕上。”白獅平靜而篤定地說:“看著罷,舅舅,這仗還有得打呢。”
帕拉圖人的姿態一次比一次謙卑。
第一批使者來的時候,給出的議和條件是攜帶武器、旗幟離開——和撤退也沒什么區別。
赫德諸部首領當然不會同意。
第二批使者的條件,已經變成:帕拉圖軍攜帶武器、旗幟離開,并根據諸部損失給予賠償。
第三批使者的條件:愿意割地、賠款,約定十年和平,但是帕拉圖軍隊還是要攜帶武器、旗幟離開。
諸部大議,首領們爭吵不休。
“什么使者!分明就是探子!”烤火者大吼,把其他人的聲音都壓了下去:“帕拉圖人欺負諸部不殺使者,便一波接一波派人來查探你我!追上那些使者,把他們統統殺了!”
“你想殺,你便殺。”黑水部首領面露不悅。
烤火者怒視黑水部首領:“這是我特爾敦部一家的事?你們不愿沾血,卻讓我殺?”
“還想什么?難道還要同意?明知前面是陷坑,還要往里面跳?”新任戰爭首領[健食者]拍著大腿,呵斥眾首領:“兩腿人的心思就像羊腸子一樣彎彎繞繞,與他們談什么?他們一路逃跑,沒有吃的,沒有喝的,正應該派兵攻打他們,怎能在這里干坐著、不行動?!”
有首領贊同道:“是啊!我們坐在氈帳里,族人們卻彼此抱著取暖。一路趕過來,馬匹不知死了多少。早一天消滅兩腿人,我們的損失就小一些。諸部人馬少說也有三萬,若是合兵去攻打,怎么會打不過兩腿人?”
赫德諸部在冬季出征,戰馬先是掉膘,掉到肋骨都一根一根顯出來,最后不明不白死掉。
為了盡快趕來,他們連帳篷都沒帶幾頂,互相抱著取暖絕不是夸張。
一兩天還能捱過去,時間一長,鐵打的漢子也要凍出病來。
越早擊敗帕拉圖軍隊,赫德諸部承受的損失就越小。
烤火者不甘示弱,立刻頂了回去:“健食者,我倒要問問你,明知是陷坑,還要往里跳嗎?你不弄清兩腿人想干什么,卻要像瞎眼的牛一樣胡亂行動?”
“祭天金人都丟掉的家伙,沒資格和我說話。”健食者回敬。
烤火者悶不做聲起身,突然像熊羆一樣猛撲向健食者。
兩人抓著彼此衣袍,其他首領費了好大力氣,才把他們分開。
灰眼睛安撫兩人:“不妨派幾個眼睛明亮的人,跟隨兩腿人的使者回去,探探他們虛實。”
白獅坐在角落,一言不發。
小獅子坐在白獅身后,滿臉不屑。
健食者看到這二人,他指著白獅,問:“白獅,你把我們召集到這里來。你為什么不說話?你說!”
“我說諸部也不聽,不如不說。”
“你怎知我不聽?”健食者大怒。
“那好!”白獅拍了拍小獅子:“你拿我那掛毯來。”
小獅子起身離開,沒過多久抱著卷毛毯回到氈帳。
不是赫德牧民家中常見的連皮帶毛的毯子,而是用羊毛織成的毛毯。
毛毯在氈帳中央緩緩展開,足有一人長寬,上面用金線繡著一副地圖。
地圖,這可是不得了的東西。
如今諸部領地有限,地圖就在腦子里記著,用不著畫出來。
而闕葉汗時代的大地圖都被諸部首領珍藏,是不給外人看的寶貝。
“打開天窗!”灰眼睛對帳外的侍衛下令。
蓋在帳廬上的皮革被撤掉,陽光射入氈帳,投在地圖上。
眾首領圍在地圖前,小心翼翼不敢踩到地圖。
“這不是尕藍湖嗎?”一名首領瞇起眼睛,指著地圖一角問。
尕藍湖在西面很遠很遠的地方,在那里生活的部落放到赫德諸部眼中都是野人,被稱為“野赫德”。
“這是帕拉圖人繪制的地圖。”白獅一字一句地說:“南至金頂山,北至遮蔭山、東到諸王堡、西到尕藍湖。
你們在此爭權奪勢,卻不知帕拉圖人早就在想著如何滅絕你我。若不齊心協力,終有一日諸部灶火會被帕拉圖人踩滅,諸部黔首會像爐灰一樣被揚盡。”
諸部首領們默不作聲。
“我要說的就這么多。”白獅重新坐回原位。
健食者踩在地圖上,忿然作色,指著白獅問:“那你說怎么辦?”
“我只有一句話。”白獅平靜的回答:“既然推舉健食者為戰爭首領,那就都聽健食者的。他讓諸部趟火海,諸部也要趟。他讓諸部爬雪山,諸部也要爬。”
穹廬之下一片嘩然,諸部首領想聽的可不是這個答案。
“帕拉圖人打仗,雖然也爭吵。可是一旦軍令下達,眾人就不再有二話,只聽軍令沖殺。即便軍令不對,也照執行不誤。所以帕拉圖人能打敗兩倍、三倍的赫德人。你我若做不到,那就永永遠遠要挨打。”白獅的語氣堅定:“既然推舉健食者,那就要聽他的,就是這樣!”
其余的首領嘿然不語,小獅子面露不服之色。
“那好!就這樣!”烤火者大吼一聲:“可如果你下讓特爾敦部送死的命令,我是不會遵從的!健食者!”
“我也同意。”灰眼睛點頭。
諸部首領吵鬧一番,亂哄哄地答應聽從健食者的命令。
“你們若愿聽從我。”健食者大聲說:“便與我合盞。”
赫德人每逢大議,參議者共飲一杯酒,以示再無二心,即為合盞。
合盞是宣告大議結束的儀式,健食者現在就要合盞,顯然不合規矩。
“可以。”白獅站起來,第一個答應。
侍衛端進來烈酒,諸部首領先敬告神靈,開始輪流飲酒起誓。
“健食者,你還不是大汗,若你暗害特爾敦部,我是不會服從你的。”烤火者最后一個合盞,他恨恨說完這句話,才飲下烈酒完成儀式。
于是健食者按照赫德人的傳統,將赫德諸部分為兩翼一軍。
蘇茲部和海東部作為中軍,特爾敦部與赤河部為右翼,其他部落合并為左翼。
健食者也清楚,赫德諸部一盤散沙,一個部落還能指揮,眾多部落捏到一起根本沒法執行太復雜的軍令。
“今晚回去就拔營,明日兩腿人行軍的時候。”健食者向諸部首領下令:“中軍攻打他們的中軍,右翼攻打他們的后衛,左翼攻打他們的前鋒。諸部齊心協力,他們決計抵擋不住你我。”
健食者還在約定匯合時間,帳外哨騎突然來報:帕拉圖人正在焚燒營地,已經連夜遁逃。
“諸部速速回去點齊兵馬!”健食者當機立斷:“綴上兩腿人,休要讓他們走脫!”
眾首領應聲而散,紛紛走出氈帳。
氈帳之外,海東部眾人也都在掛弦、披甲、備馬。
營地內人嘶馬鳴,好不熱鬧。
赤河部作為這片地區的主人,隨軍還攜帶著一些帳篷。
海東部遠道而來,干脆什么都沒帶。
帶的輜重少,就意味著行動更迅速。
跨上戰馬,牽上從馬,提上弓刀,海東部眾轉眼間從扎營狀態變為行軍狀態。
諸部首領離開海東部,各自去尋自家部眾。
回營的路上,小獅子還在生悶氣:“你怎么能聽健食者那個廢物的話?他們就是來占便宜的!血都是赤河部流!他現在卻是一副大汗的做派!”
“我與健食者所言,每一句都是我這些年思索所得。”白獅耐心給弟弟解釋:“獅子咬著我們喉嚨,狼咬著我們手腕。先對付獅子,還是先對付狼?”
“可那也不能……”
白獅直截了當地說:“如果健食者能帶我們打贏帕拉圖人,我心甘情愿推舉他當大汗。”
小獅子撓著頭:“他打不贏?”
白獅用生硬通用語反問弟弟:“[通用語]你覺得健食者比起我如何?”
小獅子一愣,也用通用語回答:“[通用語]怎么可能比得上大哥!”
白獅長長嘆息:“[通用語]我準備三年,原以為能守邊黎三個月。可是帕拉圖人一發力,邊黎連七天都沒撐住。諸部薩滿相助,我以為至少能剪除帕拉圖人一臂,可仍舊被打得險些全軍覆沒。”
小獅子作為親歷者,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兄長。
“[通用語]我以為我已經足夠高估帕拉圖人,其實我還是低估了他們。”白獅拍了拍弟弟肩膀:“[通用語]我們要學的……還有很多。諸部看我們大敗,心下便瞧不起我們,因為他們還沒親自領教帕拉圖人的本事。只有等他們也撞上釘子,他們才會知道我們經歷過什么,才會恢復對赤河部的尊重。只有等他們也撞上釘子,他們才會遵從我的戰略。”
“[通用語]那你我……該盼著健食者落敗?”小獅子疑惑地問。
“[通用語]不!我真心實意盼著健食者能贏。”白獅真誠地回答:“[通用語]但他贏不了,因為他面對的是‘帕拉圖之錘’和‘帕拉圖之盾’。”
白獅少見露出一絲笑意:“[通用語]而且從帕拉圖之錘身上,我學到非常重要一點。”
“[通用語]什么?”
“[通用語]備用計劃。”
白獅和小獅子交談的時候,阿爾帕德將軍正在給帕拉圖騎兵做最后的演講。
阿爾帕德站在一輛馬車上,揮舞著一份羊皮紙,大聲喝問:“你們知道這是什么嗎?”
數以千計的騎兵們牽著韁繩、站在馬前,鴉雀無聲。
“這是帕拉圖議事會的撤兵命令!”
此言一出,滿場皆驚。
不僅是士兵,就連尉官們也面有驚疑。
中校們倒是臉色如常,因為他們早就知道這份命令的存在。
上校們也不奇怪,他們不僅知道這份命令,他們還知道這是第二份撤兵命令。
整個軍團,唯有阿爾帕德和塞克勒兩人知道真相:這其實已經是第五份撤兵命令。
赫德掠奪者攻入帕拉圖本土沒多久,大議事會便發出了第一道撤兵命令。
接連五道命令,一份比一份措辭嚴厲。
“我告訴你們,這份命令上寫的是什么!”阿爾帕德拿起羊皮紙,把機密信件的內容告訴全軍團:“第五、第六軍團,滯留敵境、未立寸功。著令第五、第六軍團返回雙橋大營,延誤即以叛國論處!即以叛國論處!”
風掠過帕拉圖士兵的方陣,卷來陣陣怒氣。
“議事會問我們,問需要軍團的時候,軍團在哪里?!”阿爾帕德在所有人面前,把手中帶著帕拉圖議事會漆封的命令撕得粉碎,狠狠摔在地上:“議事會腦滿腸肥的混賬!他們以為我們在干什么?!”
“他們以為我們在喝著酒、吃著肉、享用赫德女人嗎?”
“他們以為我們不想回到帕拉圖嗎?”
“我們難道不是一刀一槍和赫德蠻子血戰到今天?!你們哪個人身上沒有傷?你們哪個人沒有戰友袍澤被埋在荒原?!現在我們成了叛國賊?!”
在恢復法術能力的施法者輔助下,阿爾帕德的聲音傳到帕拉圖軍隊每一處角落。
壓抑在士兵心中的憤怒和怨氣逐漸發酵,他們可是浴血奮戰的呀!可是拿了命在與赫德蠻子拼呀!
“數以萬計的赫德蠻子咬在我們身后!大議事會卻拿我們當成叛國賊!”阿爾帕德也是滿腔怒火:“我們現在是孤軍了!沒有人會來救我們!只有我們自己!跟上我!殺光赫德蠻子!把他們的耳朵用草繩穿成一串!跟我去向大議事會討個說法!”
“萬歲!”有士兵大喊。
“萬歲!!”其他人跟著高喊。
“萬歲!!!”所有人都帶著憤怒和怨恨在吶喊。
阿爾帕德跨上戰馬,率先奔向北方,鷹旗跟在他身后。
軍號吹響,騎兵們齊刷刷翻身上馬,在軍官的引導下跟隨將軍而去。
不過,阿爾帕德煽動性的演講與先頭部隊沒什么關系。
若是讓老神棍聽到,說不得還會給阿爾帕德一個“居心叵測”的負面評價。
對于溫特斯而言,他仍舊過著走路、筑營、休息的行軍生活,只是更加警惕。
一天半之后,高舉青色軍旗的傳令騎兵從身后追上先頭部隊。
“大捷!”溫特斯聽到對方高呼:“大捷!”
“塞克勒將軍擊潰蠻人聯軍!阿爾帕德將軍連破十營!”
先頭部隊的士兵歡呼雀躍,眾人拍打胸膛吼叫,把帽子拼命扔向天空。
溫特斯興沖沖找到杰士卡中校,卻發現杰士卡中校、博德中校以及其他兩位校官面色凝重聚在一起。
“有什么事?”杰士卡中校問溫特斯。
溫特斯見情況不對,興奮之情也逐漸消散,他盡可能平靜地說:“捷報,后方大部隊似乎擊潰了赫德聯軍。”
“有什么用?”博德中校啐了一口:“橋又被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