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纛巡河,每至一處,特爾敦人無不聲嘶力竭歡呼。
只聽對岸的戰吼好似悶雷,一聲接一聲,先由遠及近,然后由近及遠。
牛蹄谷居民紛紛跑出家門想弄清是怎么回事,而當他們知道這“雷聲”是什么的時候,又被嚇得魂不附體。
有人甚至驚呼著“是號角!世界末日的號角!”連滾帶爬前往教堂避難。
“原來這里就是哈米吉多頓?”教堂鐘塔上,溫特斯微笑著問身旁的卡曼:“場面是不是也太小了點?”
誠實地說,看見牛蹄谷的亂象,就算是溫特斯也覺得有點辱教。
卡曼輕聲嘆息,抬手劃禮,冷淡反問:“世界就是凡人目光所能及之處,此戰對于他們而言難道不是末日之戰?”
“能活下來就不是。可如果人人都只想自己活命,那就誰都活不成。巴德那邊將男人和婦孺分營,效果顯著。既能妥善保全婦孺老人,又能讓男人生出戰斗的勇氣。”
“嗯。”
“這事得你幫忙。”
卡曼輕輕冷哼,傳達出某種‘果不其然’的藐視情緒。
他凝視著鎮廣場上四散奔逃的人,頭也不抬地回答:“不是幫你。”
“好的。”溫特斯拄著手杖往樓下走:“對了,巴德那邊抓到一個俘虜,自稱是什么‘掃羅神父’,有空得你幫忙甄別一下。”
卡曼沒理睬溫特斯,然而他手中的圣徽在不經意間滑落,直直墜向大地。
教堂門口,夏爾和海因里希已經備好馬,正在待命。
薩木金披掛整齊,扶劍敬禮:“義勇大隊隨時可以鳴鐘備戰。”
“別著急。”溫特斯踩鐙上馬,神色輕松:“就算是下午打仗,上午也要讓大家好生休息、養精蓄銳。更何況今天不會開戰。”
“那……您干什么去?”薩木金竟有一點慌張。
溫特斯拉動韁繩,輕夾馬肋:“猴屁股臉在那邊耀武揚威,我去看看熱鬧。”
戰馬小跑起來,薩木金追在后邊,焦急大喊:“就帶夏爾和海因里希嗎?那您再帶幾名護衛!您等等我也跟著去!”
溫特斯朗聲大笑,策馬離開牛蹄谷。
青色馬尾大纛在西岸行進,向著敵我雙方宣示“可汗”駕臨戰場。
溫特斯在東岸并肩綴著,一直跟到對岸的馬尾大纛掉頭、戰吼聲平息。
“看。”溫特斯揚鞭指著對岸:“猴屁股臉折返了。”
“咱們也回去?”夏爾問。
“地圖。”
海因里希從鞍袋小心翼翼取出大地圖,交到軍事保民官手里。
環顧四野,溫特斯找到一些能辨認方位的標志物,他笑道:“嚯,差不多快要到鍛爐鄉了。”
夏爾驚呼:“鍛爐鄉?那不得有二十公里?”
“是二十三公里。”溫特斯在地圖做上記號:“一輪戰吼就是一處營地,讓你倆計數就是這個原因。”
“營地?猴屁股臉的營地居然綿延二十公里?!”夏爾愈加驚愕。
“赫德諸部牲畜多,間距不拉開,馬吃草的地方都沒有。”溫特斯卷起地圖,跟著靴子,使勁敲了左脛骨幾下:
“雖然西岸已是焦土,但烤火者不來,特爾敦部中層頭領仍舊不敢輕易變更行軍路線。但是現在猴屁股臉來了,特爾敦部這群餓狼也要蠢蠢欲動啦。”
大概是因為河水太冷,從泅渡突襲塔爾臺部那天開始,溫特斯左腿的舊傷就重新發作,不得已他又要拄杖行走。
“現在回去?”
“不急,再往前去,過了這道山崗就是鍛爐鄉。走,去看看。”
溫特斯躍身上馬,疾馳而去。夏爾和海因里希隨后跟上。三人翻過山坡,朝著鍛爐鄉去了。
特爾敦部大帳,大小首領盡數被召集議事。
天窗被牛皮蒙住,大帳里光線昏暗,唯有火光照明。
那顏、科塔們圍著營火坐成一圈,以示軍議不分主從貴賤,人人皆可暢所欲言。
“不能再拖!”烤火者叔叔泰赤的聲音幾乎要沖破帳廬:“強攻、迂回,要拿定主意!”
贊同聲此起彼伏:
“泰赤說得對!”
“帶來的那點干草早就吃空了。牲靈如今都在刨草根吃,哪里能吃飽?”
“草根?兩腿人一把火,草根都被燒焦了!”
有一名兩鬢斑白的青翎羽站起身說話:“子弟們送信來,說兩腿人在上游的防御很松懈。甘泉、綽馬罕等兒郎都已經過了河,既然兩腿人在這里擋著,那你我應該躲開他們,繞到上游或下游去。”
大帳內又是一陣贊同聲。
對于“不戰而走”這種事,赫德人毫無心理負擔。在赫德文化里,更沒有對“逃跑”的道德約束。
利則進、不利則退,打不過就跑,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過實際情況總是比合理情況更加滑稽。
此刻出現在大帳里的特爾敦貴族,全是沒能過河的首領。他們沒能過河,是因為對岸有守軍擋著。
按理來說……你在下游堵著我,那我繞到上游劫掠不就行了?
但是特爾敦貴族不能繞行,他們可以小范圍的迂回,但是不能上百公里的大范圍機動。
他們并非死腦筋、不松口、不想繞路——事實上,他們想得發瘋。
例如泰赤。
聽聞別人攻入新墾地大發橫財,再看看自家日漸消瘦的牛馬,泰赤的心呦,就像被按在燒紅的鐵板上煎一樣疼。
但是泰赤不能走,因烤火者的軍令約束,他不得不留在這里。
特爾敦人的行軍路線不僅僅是“怎么走路”那么簡單,同時也是分配利益的方式。
泰赤如果去別的地方劫掠,那就等于是去擠別人家的羊奶。
烤火者議定行軍路線,也唯有烤火者可以修改。
凡是諸科塔能決定的事情,他們一言九鼎;凡是諸科塔不能決定的事情,任何越界嘗試都會招致最嚴厲的懲處——頭狼不會允許任何狼群成員挑戰他的權威,哪怕是頭狼的親叔叔也不行。
大帳里的特爾敦貴族們盼星星、盼月亮,苦苦等了三天,終于等到烤火者。
人人都在等著烤火者發話,然后趕緊離開面前這塊硬骨頭,去更容易下口的地方大快朵頤。
烤火者終于開口,第一句話卻是提問:“塔爾臺是生、是死,你等可否知道?”
沒人知道。
有科塔告知烤火者:“活著的人里沒有,死的……兩腿人把尸體都拖走了。”
“你等收容的塔爾臺的人,都交給我。”烤火者粗聲粗氣地說:“我要向他們問話。”
也沒人反對,畢竟塔爾臺部沒幾個活人了。
“那塔爾臺的馬匹、財貨呢?”有科塔問。
“你等留著吧。”
原來只是交幾個人出去,那便更加沒人反對。
大帳內再次安靜下來,眾人都在等烤火者發話,說更關鍵的東西。
烤火者沉吟道:“你我……”
“大汗!”帳外箭筒士的急迫喊聲打斷了烤火者的話,大帳內正在舉行軍議,箭筒士不敢進來:“對岸派了信使過來!”
“什么?”烤火者遽然而起,三步就邁到帳門處,一腳踢開帳簾:“在哪?”
大帳里也如同炸鍋,眾科塔紛紛起身,彼此交頭接耳地詢問、打聽。
“閉嘴!”烤火者大喝。
大帳里猛地安靜下來。
于是撤掉蒙布,敞開天窗,大帳里陡然變得明亮。烤火者回到上座,諸科塔分坐兩側,一切又恢復成原來的模樣。
信使被帶上前來。
剛進大帳,信使便一骨碌跪倒,恨不得把臉都埋進地毯里。
烤火者沒說話。老通譯會意,用通用語詢問:“你是何人?”
信使開口,說得卻是赫德語。但他的聲音像蚊子一樣細,根本聽不清。
一眾特爾敦貴族交換眼神,最后還是泰赤捺不住火氣:“沒卵的騸馬!給我大聲說話!”
“塔爾臺頭人!我是塔爾臺頭人家里使喚的!”
使喚的,就是奴隸。家里使喚的,就是比較受寵信的奴隸。
烤火者的臉色陰沉下來。
“塔爾臺?”老通譯的眼睛瞇縫著,替烤火者問:“塔爾臺是死是活?”
“不不不……不知道。”
“他怎么過的河?”老通譯問押送信使的箭筒士。
“坐木筏。”
“就他一個人。”
“是。”
泰赤不耐煩地一拍桌子,喝問信使:“兩腿人要你來干什么?”
信使戰戰兢兢伏在地上,顫聲回答:“送口信。”
“什么口信?說!”
信使喉結翻動,不敢開口。
“說!!!”
信使帶著哭腔,結結巴巴大喊:“對岸的頭人……羅納德頭人要請大汗渡河和他打一仗……他保證不阻攔大汗渡河……”
特爾敦人那邊在舉行軍議,牛蹄谷這里溫特斯也在舉行軍議。
比起特爾敦部,溫特斯的會議規模很小,五名連長加他自己,一共六個人。
“我找了個俘虜,給對岸的猴屁股臉送了個口信。”溫特斯微笑著宣布:“以羅納德少校的名義,邀請猴屁股臉渡河與我決戰。”
塔馬斯、巴特·夏陵、薩木金等連級軍官先是大驚失色,然后莫名其妙。
巴特·夏陵咽了口唾沫:“那……那蠻酋會答應嗎?”
“我也不知道。”溫特斯在桌子上展開地圖:“反正我向猴屁股臉保證。他渡河的時候,我絕對不會截擊他。”
“啊?”塔馬斯大吃一驚:“那蠻子真渡河怎么辦?”
“那當然要擊敵半渡!”溫特斯理所應當地回答。
小房間里先是一陣沉默,隨即爆發出哄堂大笑。
“您是想要激怒蠻子的酋長?”薩木金眨著眼睛問。
“如果這樣就能激怒猴屁股臉,說明他沒什么長進。”溫特斯的嘴角浮現出若有若無的笑意:“我要看看他是什么反應。”
“若是蠻酋不回應呢?”
“沒反應也是一種反應。”
塔馬斯好奇地問:“為什么要用羅納德少校的名義?”
溫特斯眺望窗外,語氣中有幾分無奈“咱們跟猴屁股臉的仇實在太大。若他得知對手是我、是你們,那他接下來要干什么……就很難用常理揣度。”
房間里再次爆發出劇烈的大笑。
“要我說,弄口鍋,再熔一點金子澆在上面。拿到河邊去,沖著對岸的蠻子那么一招呼。”巴特·夏陵狡黠地笑道:“說不得蠻子腦子一熱,就不管不顧殺過來了。咱們就趁機給他們當頭一棒,把他們統統敲死在河岸上。”
溫特斯不置可否,瞟向其他人:“你們也是這樣想的?”
有人點頭。
塔馬斯搖頭,低聲說:“我覺得這樣不好。對岸的蠻酋上次在您手上吃過大虧,若是讓他知道咱們這邊有您坐鎮,他一定會更加警惕。”
“蠻子哪有這樣聰明?”巴特·夏陵反駁。
塔馬斯不吭聲了。
“如果你們是猴屁股臉,知道河對岸是我,你會如何決策?”溫特斯有心考校幾名部下:“好好想想,每個人都要回答。”
巴特·夏陵心思敏捷,還是第一個開口:“要是蠻酋,我覺得他會不管不顧殺過來。要是我的話……我會避開您,去打別的地方。”
巴特·夏陵說完,許久沒有第二個開口的人。
見部下回答不踴躍,溫特斯開始點名:“塔馬斯,你是一連長,你先說。”
“我……”塔馬斯咕噥著:“我的話……撤回荒原去。”
“為什么?”溫特斯不解。
塔馬斯越說聲音越小:“……我不敢和您打仗。”
溫特斯哭笑不得,沒有藤鞭,他抄起手杖給塔馬斯一記棒喝:“我是讓你拍馬屁嗎?!”
塔馬斯也不敢躲,結結實實吃了一棍,磕磕絆絆地說:“我是想說我……我又打不過您,所以……所以能不打還是不打……”
話音未落,塔馬斯又吃了一棍。
溫特斯緩緩開口:“撤回荒原,積蓄力量,擇日再戰,也是一個合理決策。”
“對,我就是這個意思。”塔馬斯高興地接上話茬。
溫特斯重重嘆息一聲:“薩木金,你說。”
正在瞧熱鬧的薩木金如遭雷擊,他苦思半天才開口:“我覺得可以留下一點人牽制您,然后再去我們防守薄弱的地方偷襲。也可以去沃涅郡過河,再走陸路進入鐵峰郡。”
無名連長各自說完,內容大同小異,無非強攻、撤兵、迂回三條路。
“現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嗎?”溫特斯扶著手杖:“只要被烤火者得知我在這里,他的決策過程就會發生變化。無論如何都和他一無所知時不一樣。特爾敦人的優勢是什么?”
“兵力。”巴特·夏陵搶答:“他們人比我們多很多。他們都騎馬,機動能力也比我們強。”
“兵力,機動。就是這兩樣。”溫特斯贊許地點頭,繼續問:“那我軍的優勢是什么?”
“地形,咱們憑河防守。只要河不結冰,他們就過不來。”巴特·夏陵再次搶答。
“還有呢?”
“吃的。”薩木金輕聲說:“咱們還有吃的。西岸被燒了,特爾敦蠻子拖得越久,吃的東西就越少。天氣也越來越冷了。”
“對,時間也是站在我們這邊。拖得越久,特爾敦人越難受。”溫特斯點頭:“還有一樣東西,我軍占據絕對優勢。”
巴特·夏陵苦思冥想,說了“武器”、“戰術”等一大堆東西,溫特斯都搖頭。
塔馬斯小心翼翼地說:“還有您,您指揮,咱們就占絕對優勢。”
然后一連長又吃了一棍,溫特斯打得如此用力,以至于手杖都被打斷。
“你等著。”溫特斯把斷杖拍在桌上,恨恨地說:“你等我下次弄根灌鉛的手杖過來。
見幾人答不上來,溫特斯拿出一盒棋子:“特爾敦人不知道我們的虛實,我們知道特爾敦人的底細——除了時間和地形,情報才是咱們最重要的優勢!”
他在地圖上擺好一顆顆棋子,以馬首棋代表特爾敦人,以城堡代表鐵峰郡部隊,雙方態勢一目了然。
南線,特爾敦人已經攻入下鐵峰郡,正在狼屯、黑水、五獒三鎮肆虐。
北線,特爾敦人攻擊鏟子港失利,開始轉向沃涅郡。
中線,烤火者率領的特爾敦部主力被擋在大角河西岸。
而鐵峰郡主力部隊駐扎在圣克鎮,同時分兵駐守牛蹄谷、小石鎮和鍛爐鄉。
地圖里代表熱沃丹的圓圈上面,一枚棋子也沒有。
溫特斯收起笑容,表情變得嚴肅。眾人知道他要下命令了,也肅然正坐。
“撤下我的個人旗幟。”
“是!”
“不經我的允許,作戰計劃嚴禁向連級指揮官以下傳達。”
“是!”
“烤火者身邊有人能夠使用通用語,作戰計劃及部隊番號一律改用代號。”
“是!”
“從現在開始。”溫特斯重重一拳砸在地圖上:“作戰計劃‘暴風雨’,正式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