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難民營趕到前線的巴德,第一時間來見溫特斯:“特爾敦人要投降?”
“是。”溫特斯俯在圖紙上勾畫,左手拿起水囊遞給巴德,頭也不抬地回答:“我沒同意。”
戰友之間不需要寒暄和客套。
巴德接過水囊,呷了一口清水,靜靜等待溫特斯的下文。
溫特斯丟掉炭筆,叫來傳令兵拿走地圖。
臨時指揮所內再沒其他人,他也就不需要再隱藏倦意。
他走向帳篷角落的水桶,用冷水使勁洗了把臉:“烤火者稱愿意歸還所有掠獲,獻上三千匹馬,就此罷兵——保留武器、旗幟,體面地投降。哼,赫德人也開始玩這一套了!”
臨時指揮所設在一處能俯瞰東南方向的高地上,從這里能看到第三道防線,以及更遠處的森林。
不時有傳令兵策馬而來,用口信的方式向溫特斯匯報,又帶上答復匆忙離去。
“特爾敦人沒有動作?”巴德俯瞰地圖,研判著兩軍態勢。
溫特斯微微搖頭,眉心不自覺皺起:“沒有動作……所以我有些想不明白猴屁股臉在搞什么鬼。”
當下特爾敦右翼已經被分割成三部分:
一部分在大角河西岸,在之前的戰斗中被擊退;
一部分在滂沱河南岸,也就是下鐵峰郡;
汗帳精銳則被困在大角河、滂沱河以及第三道防線圍城的方寸之地。
形勢對于鐵峰郡軍來說一片大好,只要能圍殲汗帳精銳,剩下的烏合之眾將不戰自潰。
“就算是兔子掉進陷阱,也要垂死掙扎一番。猴屁股臉被困在死地里,反倒請降示弱。”溫特斯向巴德說出心中的疑惑:“假設是猴屁股臉處在我的位置,你覺得他會接受他開出的條件嗎?”
“不會。”巴德順著溫特斯的話往下說,幫助溫特斯理清思路。
“也就是說。”溫特斯無意識擺弄著一柄小刀:“猴屁股臉在做一件他明知不會成功的事。”
巴德稍加思索:“烤火者另有目的?”
“必然是這樣。”
“拖延時間?”
“為什么?”溫特斯將桌面的幾滴水氣化,以此刺激精神:“時間拖得越久,墻就越高、壕溝就越深,特爾敦人面對的防線就越堅固。”
“或許是想先示弱麻痹我們,然后再卯足力氣打穿防線。”
“可是依我看,以特爾敦人的騎兵優勢,不如以快打快,搶在墻壕體系尚未構筑完善前突擊……”
話音戛然而止,溫特斯驀地沉默。
片刻之后,他輕輕開口:“要么,特爾敦人在等待援軍里應外合,把我們殲滅在這里。”
巴德沒有接話,他知道這個時候不能打斷溫特斯。
溫特斯陷入冥思苦想,他雙手撐住桌面,緊緊盯著地圖:“援軍……援軍……如果特爾敦人有援軍,援軍又從哪里來?西岸?南岸?北面?”
巴德嘆了口氣,拍了拍溫特斯的肩膀。
溫特斯回過神來,茫然望向好友。
“你多久沒睡覺了?”巴德問。
“一天?兩天?”溫特斯的眼睛里滿是血絲:“好像小睡過幾次,我也記不清了。”
“這樣不行。”巴德的神色愈發嚴肅:“第二誡,[為將者心力交瘁、筋疲力盡]。”
溫特斯的臉上第一次露出笑意,對暗號似地答出下一句:“[就會忽視真正重要的事情]。”
“睡覺去吧。”巴德把大衣遞給溫特斯:“我守著這里。”
溫特斯本要說什么,轉念一想,抱起大衣走向帳篷里間。
他打定主意說道:“總之以不變應萬變。不管特爾敦人在搞什么鬼,只要口子扎緊,就趕特爾敦人出來!”
巴德望著溫特斯的背影,又環顧指揮所,眼神有些復雜。
這座指揮所只有四頂帳篷,可謂簡陋至極。但是此時此刻,它發布的命令調度著上萬人的行動,做出的決策關乎鐵峰郡的生死。
毫不夸張地說,這四頂帳篷就是鐵峰郡軍的大腦和核心。
可它卻面臨著嚴重的人力短缺:能讀會寫的文員兩只手就能數出來,受過專門訓練的職業軍人除了溫特斯和巴德更是一個沒有。
之所以鐵峰郡軍隊尚能正常運轉、沒出大亂子,完全是因為所有東西都裝在溫特斯的腦海中,憑著溫特斯的腦力在計算。
“這樣下去不行。”巴德驀地開口:“你需要助手。”
“你不是來了嗎?”溫特斯展開行軍床,慢悠悠回答。
“很多助手,很多很多助手。”
“是啊。”溫特斯重重躺下,很快就睡著了。
而巴德拿起紙筆,憑借記憶開始撰寫一份名單。
中鐵峰郡,第三道防線。
四名壯實農夫正在使用一臺打樁機。
四人喊著號子扳動轉輪,明明已是寒風凜冽的冬季,他們卻干得汗流浹背。
轉輪的軸上纏著粗大繩索,繩索另一端系著一塊大石。轉輪收緊繩索,大石也被緩緩拉起。
石頭被抬升一段距離之后,農夫們砸開卡筍。
大石猛地下墜,重重砸在木樁上。
這個過程不斷重復,只用了六七下,便將一根四米長的原木打進地里,地上只露出兩米左右的木樁。
木樁打好,農夫們便不再管它。
另有一些農夫走到打樁機旁邊,十幾人齊心協力把這架簡陋的機械搬動兩步。
然后換上另一組農夫,開始打另一根木樁。
西南方向,一座山坡的背后,泰赤窺視著遠處簡陋但是高效的機械,臉色發青。
在他目光所及之處,至少有八架打樁機正在同時施工。
一根一根木樁打下來,山谷里已經樹起一連串間距兩步左右的“木樁墻”。
巴德的到來給了溫特斯短暫的休息時間,與此同時,泰赤則帶領親衛穿越森林,抵近探查敵情。
在三百步的距離上,泰赤終于看清對方是如何“一夜筑城”:
先打木樁,之后將柳筐似的東西套在木樁上;
在木樁前方取土,往柳筐里填;
一個筐填滿土,再套上另一個新筐;
如同木簽串肉,木樁一連被套上六個筐;前四個筐先套再填土,后兩個筐先填土再套;
木樁之間的寬大空隙被裝滿土的柳筐填充,兩腿人再將浮土蓋在墻體外面,使其渾然一體,看不出里面的奧妙;
最終,土墻竣工,取土挖出的坑也就成了壕溝。
“看懂了嗎?”泰赤咬著牙問兒子。
“看懂了,那木樁子是脊骨,柳筐是肋骨,泥土是血肉皮囊。”泰赤的兒子舔著嘴唇回答:“要想拆這墻,只能拖倒木樁。木樁一倒,墻也就跟著倒了。”
“那木樁入地至少三步深,如何拖得倒?”泰赤瞪起眼睛。
泰赤的兒子也瞪起眼睛,神情與父親如出一轍:“一匹馬拽不倒就用兩匹,兩匹馬拽不倒就用四匹。”
泰赤看著兒子的模樣,苦嘆了一聲:“怕是兩腿人盼著你我如此來呀。”
筑墻的建材無非是泥土、木材和石頭。
以千秋萬代計,最好使用石頭,即石灰砂漿或是火山灰砂漿。
但是溫特斯并非要修教堂,他要修的是野戰工事,速度才是關鍵。他的選擇只剩下土和木頭。
木頭筑墻最簡便,原木一根緊挨著一根打進土里就是墻。
然而這種方式需要數以十萬計的木材,溫特斯沒有。他的選擇只剩下土。
泥土的問題在于不牢固,會發生滑動。
如果只是單純將土堆起來,土堆將自然形成一個坡度。所謂的“六尺墻角八尺壕,正墻要滿七尺高”便是這個緣故。
只是坡度如果太大,就失去了阻攔戰馬的意義。因此自古以來以土筑墻,最關鍵的技術在于“束土”。
夯土是一個辦法,可惜還是不夠快。
用羊皮囊和麻布袋盛土壘墻是最理想的方式,可惜溫特斯既缺少羊皮囊,也缺少麻布袋。
什么都沒有,就只能因陋就簡、因地制宜、有什么用什么。
苦思之下,溫特斯另辟蹊徑,改進了沃邦中校在赤硫島上修筑甬道的工程方式。
赤硫島甬道是“以籠束土”,溫特斯則“以筐束土”。
因為筐的結構強度不如籠子,而且難以像籠子那樣整整齊齊堆疊。
所以溫特斯在筐結構的基礎上,額外打入一根木樁作為“主心骨”。既是增加墻體的強度,同時也能將土筐牢牢固定住。
這種強度的“墻”,抵擋炮擊可能有些強人所難,但是攔住戰馬沒有任何問題。
比起普通壘土墻,以筐束土能將墻體修得更陡峭,使戰馬連借力的地方也尋不到。而且不挑建材,爛泥碎石都可以用。
修筑效率比羊皮囊、麻布袋束土慢,可遠比夯土、砂漿等方式快。
泰赤望墻興嘆的時候,另一邊的溫特斯忽然從睡夢中驚醒。
溫特斯的身體忽地直直坐起,他怔怔盯著帳篷的蒙布,動也不動。
巴德聽到聲響,走進里間帳篷:“怎么了?”
“我夢到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溫特斯回答。
巴德吃驚地看到溫特斯的額頭沁出冷汗。
溫特斯甩到大衣,一躍而起,沖著帳篷外面大吼:“給我備馬!召集所有連級指揮官!”
小小的指揮所頓時一陣騷亂。
“怎么了?”向來沉穩的巴德看到溫特斯的模樣,也有些驚詫莫名。
“我可能知道特爾敦人要干什么了。”溫特斯緊緊攥住巴德的胳膊:“不能再拖了!要快!”
最新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