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裹挾著熾熱毒煙席卷大地,恐怖的爆燃聲接二連三轟響。
熊熊炎火從河岸向著內陸蔓延,烈焰咆哮著燒盡枯葉、灌木和松柏,最后匯聚成漂浮在樹冠上的火焰之海。
無論特爾敦人有何盤算,被圍困的他們并未第一時間選擇突圍。
溫特斯同樣沒有貿然發起總攻,戰場由是陷入了令人不安的沉默。
打破沉默的是一把火,一把來自水面的大火——薩木金的船隊借夜色掩護登陸,縱火馬入林,一舉點燃了數處沿岸林地。
執行堅壁清野的過程焚毀了沿岸大部分樹木,唯獨留下兩河交匯處這塊林地,就是為了等待總攻時見奇效。
火趁風威,風助火勢,分散的火場迅速連成一條線,十里河岸被火光映得血紅。
泰赤的營地亂作一團,火還沒燒到這里,但是狂風已經送來灼人的熱浪。
被嚇得發狂的飛禽走獸成群結隊逃亡,甚至不管不顧沖進人群。
靠近林地的一個奴隸只聽背后有蹄聲傳來,還沒來得及看清是什么就被一頭成年牡鹿一頭撞倒。
牡鹿折斷脖子,當場斃命;沒有披甲的奴隸也被十二根分叉的鹿角貫穿,隨著血液汩汩流出很快便沒了呼吸。
但是這個關頭,沒人顧得上一頭牡鹿和一個奴隸的生死。
營地里的特爾敦人都在咒罵大喊、奔走亂跑,試圖搶救自己的家當和性命。
“備鞍!快備鞍!”
“把東西都帶上!”
“滾開!”
“等不得了!趕馬!趕馬!”
人驚慌失措,馬更是躁動不安。馬的感官遠比人敏銳,它們早早就嗅到風中的異樣氣息。
一匹戰馬毫無征兆地甩掉騎手,尥蹶子亂踢亂蹬,四周的特爾敦人連滾帶爬躲閃。
“套住它!套住它!”
“呀!這畜生!”
“躲開!”混亂之中又有特爾敦人大吼:“馬驚了!”
另一匹受驚的戰馬橫沖直撞而來,有避讓不及的奴隸被結結實實被撞上,口吐鮮血飛了出去。
驚馬也受到很大的反沖力,它嘶吼著高高揚起前蹄。
就在這個當口,兩根套索一前一后套上驚馬將其勒停。
一個頭發花白、膀大腰圓的壯漢猛撲上去,雙手環住驚馬脖頸,夾在腋下。
壯漢全身發力,一邊將驚馬頭顱壓低,一邊從側面猛推驚馬。
關節結構導致馬有豎力、沒橫勁,所以人與獸的角力只持續不到數息。
隨著一聲驚雷般的暴喝,驚馬硬生生被特爾敦壯漢“摔”倒。
受驚的戰馬悲鳴倒地,不住的亂踢亂蹬。
壯漢死死壓住驚馬的脖頸,既不讓馬起身,也不給馬咬人的機會。
其余特爾敦人一擁而上,七手八腳捆住驚馬的四條腿,控制住了這發瘋的畜牲。
眾人瞧清使出馭馬絕藝的壯漢是誰時,不禁放聲歡呼。非是旁人,正是泰赤。
泰赤雙手撐地,艱難支起笨重的身軀,仿佛在無聲地說:“這算什么?我年輕的時候不必這厲害的多。”
泰赤的親衛——也是剛剛拋出繩索套中驚馬的人——跑過來攙扶,粗聲粗氣地說:“那顏神力,不減當年。”
泰赤惡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不長毛的話以后說,派去找其他頭領的人回來沒有?”
親衛搖頭。
“額父!諸科塔——不肯匯合!”泰赤的兒子吶喊著飛奔過來:“快走罷!額父!”
雖然特爾敦人的營地地勢較高,但是由于森林的遮擋,他們難以直接觀測火情。
可夜空都已經被燒紅了,嗆人的煙霧也越來越濃,顯然說話間大火正在飛速靠近。
而泰赤的部眾還在奔走收卷,或是搶救財貨,或是收攏戰馬。
“匯合來不及了。”泰赤發了狠,咬著牙下令:“只帶弓矢兵甲和吃喝!旁的都舍了!速速隨我去避火。”
特爾敦人以家族為單位分散扎營,一時間泰赤能掌控的也只有他的直屬部眾。
泰赤的兒子先是一愣,然后大吼著沖進營地,抽打收卷財貨的部眾:“都舍了!”
第三道防線背后的一座山崗,溫特斯以及指揮部的其他人正在觀火。
火勢比他預想要好,看來薩木金的任務完成得很漂亮。
火海像是漂浮在樹冠上的半透明紅霧,焰頭雜糅煙塵竄向空中,仿佛輕紗隨風招展。
轟雷般的爆燃聲接二連三傳來,夾雜著幾縷被活活燒死者的慘叫。
地獄般的景象令指揮部里平民出身的文員面露不忍之色,有的人偏頭不去看,有的人捂住耳朵不想聽。
溫特斯經歷過幾次火攻,他很清楚被燒死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死者都是死于毒煙——跑著跑著就一頭栽倒,再也站不起來。
他的指揮部剛剛經歷一輪擴編,補充進來一批原本隸屬巴德的行政人員。
這些能讀寫、懂算數的文員將溫特斯從一部分機械式的體力勞動中解放了出來,至少他不再需要親筆寫每一道命令、每一份備忘錄,只需口述即可。
也使得溫特斯能把精力集中到更關鍵的事情上。
巴德望著熊熊燃燒的森林,面露憂色,喃喃自語:“我們把特爾敦人逼上絕路,他們要拼命了。”
溫特斯抿著嘴唇,不發一言。
按照原定作戰計劃,大火將是總攻的信號,至少應該等到第三道防線乃至第四道防線完全竣工再動手。
到那時即便特爾敦人想要魚死網破,鐵峰郡的部隊也可以依托工事、堡壘層層阻滯敵人,直至后者耗盡銳氣。
如果有條件,更應該與特爾敦人盡可能拖時間,等到后者人困馬乏。
而現在籠子還沒扎緊,猛獸卻被驚動,等待鐵峰郡人的必將是一場血戰,甚至可能是功虧一簣。
“如果我的推測沒錯。”溫特斯緊緊攥著拳頭,一枚持盾女神刻像握在他的手心:“特爾敦人的反撲不會有之前預計的強度——我反倒希望我錯了。”
“不要考慮錯還是沒錯。”巴德對溫特斯說:“為了規避更大的風險,這是一個需要冒的風險。”
溫特斯的戰馬垂下頭,噴著響鼻,不停地用前蹄刨地。或許是因為馬兒嗅到刺鼻的煙塵,也或許是因為它感受到了主人的焦躁情緒。
留巴德坐鎮指揮部,溫特斯帶領夏爾和海因里希離開山崗,沿著戰線策馬奔行。
在原定作戰計劃中,第三道防線不僅僅是“墻”這樣簡單。
墻和壕溝是一切防御工事的基礎,在此基礎上可以增筑棱堡、箭塔、胸墻。每過一天時間準備,這道防線酒會更堅固一分,溫特斯的把握也就更多一分。
“準備好了嗎?”溫特斯捫心自問,他也不知道。
但是他不能將這種情緒流露出來,因為把守各處山谷、狹道、隘口的戰士、民兵甚至婦人將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眼看著不可一世的赫德蠻人一步步被圍困在這尺寸之地,鐵峰郡人對于溫特斯逐漸生出一種狂熱的崇敬。
又因為沒幾個人親眼見過溫特斯的樣貌,所以狂熱崇拜的對象轉移到了他的赤旗上。
溫特斯沿著戰線騎行,男男女女見到赤旗穿過夜幕無不激動歡呼,仿佛見到這面旗幟就意味著勝利。
這種情緒某種程度上來說是有害的——溫特斯冷靜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但是他不僅不能壓制這種狂熱情緒,相反,他必須竭力維持它。
戰陣廝殺拼得不僅是兵甲和體力,還有勇氣和意志。
如果一支軍隊堅信己方必勝,就意味著他們能夠承受更大的傷亡、忍耐更多的痛苦、堅持到更久的時間,就意味著他們真的能夠取勝。
溫特斯從未學過如何成為一名將帥,老元帥面對千軍萬馬的山呼時是否會生出同他一樣的迷茫?他不知道。
閃耀在史書里的名將面對同樣的狂熱情緒,究竟是坦然接受,乃至順理成章認為自己是天選之人?
還是會對此感到不安,時刻警醒自己“凡人皆有一死”?
從小到大,溫特斯的榜樣都是他的養父。他望著安托尼奧·塞爾維亞蒂的背影,在缺乏指引的情況下摸索著走到今天這一步。
但是當他真正將將觸碰到養父的背影時,他才發現他對于養父的內心世界一無所知。
安托尼奧從來沒有迷茫過嗎?還是他只是不表露出來呢?溫特斯不知道,他從未和養父談起過這些事情。
他渴望得到安托尼奧的指導,但是兩人相隔千里,所以他只能模仿著安托尼奧的樣子:
收斂情緒,沉默地接受歡呼和致敬,沉默地回禮,什么都不流露出來。
火一直到天亮還未燃盡,特爾敦人在拂曉發起了攻擊。
一時間全線告急,求援的傳令兵像冰雹一樣紛至沓來,仿佛每一個連隊、每一處防線都在被特爾敦部的汗帳精銳全力攻打。
這顯然是赫德諸部的看家本領:先佯攻或是干脆分兵,牽扯防守者的兵力;一俟防守者露出軟肋,分散的赫德騎兵就將憑借機動性再次聚攏,全力鑿擊一點。
這次不再有特爾敦人出工不出力,他們已經被逼上絕路;
鐵峰郡人同樣清楚勝敗只在此時,小石鎮和牛蹄谷的所有人都被動員起來,甚至婦女和小孩也在戰場上搬運土石、搜集箭矢乃至親自操持武器。
須發里還掛著煙灰的特爾敦人抬出簡陋的攻城梯、攻城錘以及大盾——沒有貿然突圍并不代表他們閑著。
只是匆匆打造的攻城器械本就不多,又被大火焚毀過半。
所以大部分特爾敦人還是使用舊戰法:甲士提盾步戰,弓手下馬掩護,其余人等掘土填壕、拆毀墻壁,小股騎兵從艱險處偷渡迂回。
第一連和第十二連駐守的大路首當其沖,至少被四個特爾敦百夫隊輪番沖擊。
赫德人或許野蠻,但絕非是僅有本能的走獸。
此前攻打第二道防線受挫的特爾敦人,這次針對攔馬墻的弱點——墻體低矮專門打造了攻城梯。
十幾個特爾敦甲士擺出盾牌陣,合力搬運能夠抵擋箭矢的大盾,緩緩逼近壕溝。
弓矢無法射穿木盾,甚至鉛彈也會卡在木頭里,缺乏棱堡結構的攔馬墻又難以施展側射,守墻的戰士只得眼睜睜看著盾牌陣逼近壕溝。
待推進至壕溝五步以內,盾牌陣的側面展開,兩隊特爾敦甲士抬著攻城梯吶喊著沖向攔馬墻。
其他特爾敦人則以大盾為掩體,向著守軍開弓放箭。
攔馬墻高度只有兩米,攻城梯輕而易舉架在墻頭,甚至連壕溝也一并跨越過去。
防守攔馬墻的戰士手持利斧、推桿,竭力將攻城梯砍斷、推倒。
盾牌陣展開的瞬間,手臂負傷頂著高燒坐鎮指揮的塔馬斯大吼下令:“擲!”
等待多時的擲彈手們先點燃藥捻,再把藥捻另一端塞進榴彈內,朝著特爾敦人的盾牌狠狠砸出。
以往溫特斯使用榴彈都是“先插藥捻、再點火”,受過大量訓練的精銳這樣使用或許不會出問題。
然而當把榴彈配發給民兵之后,先插藥捻再點火的戰術動作卻引發了一連串事故。
有民兵甚至在慌亂中將沒點著的榴彈直接投擲了出去,被特爾敦人撿走反過來丟到鐵峰郡人頭頂。
付出過血的教訓后,擲彈手的投擲流程徹底更改為“先點火,再插藥捻”。
嘶嘶作響的榴彈飛向盾牌陣。
一枚榴彈砸在盾板上,咕嚕咕嚕滾落進壕溝里;
一枚幸運兒榴彈從盾牌間隙飛進人群之中;
更多榴彈沒有直接飛往盾牌,而是投向盾牌陣剛剛展開、缺乏保護的側翼。
特爾敦人也沒有絲毫遲疑,或是用腳踩、或是用刀砍,三下五除二將藥捻熄滅。
兩腿人火器厲害——特爾敦人對于此事已經有清楚的認知。
尤其是剛剛投擲過來的“黑雷”,爆炸時如同轟雷,“人馬俱碎”,他們之前攻打第二道防線時不知吃了多少虧。
鐵峰郡人用鮮血交學費時,特爾敦人同樣以生命為代價在學習,雙方都被戰爭逼迫著,在殺戮彼此的技藝上突飛猛進地成長。
塔馬斯看得清清楚楚,有幾個特爾敦人甚至背著水囊,見到榴彈飛來立刻一袋水潑上去,榴彈登時啞火。
塔馬斯氣得猛砸大腿,咆哮著下令:“把藥捻砍斷一半!聽我口令再擲!”
就在此時,盾牌陣突發異動,特爾敦人接二連三逃命般躍出盾牌陣。
那枚飛入盾牌陣的幸運兒榴彈原本也逃不脫熄火的命運,一個黑臉膛的特爾敦甲士手疾眼快,抽出小刀砍向火藥黏。
然而盾牌陣里面太過擁擠,小刀的刀穗意外被其他人的腰帶刮住。
黑臉膛的特爾敦甲士猛地拽下小刀,可是火藥黏轉眼間已經快要燃盡,來不及了。
黑臉膛的特爾敦甲士驚恐地向后躲閃,口中大喊:“赫德語黑雷!黑雷!”
其他特爾敦甲士一聽到這個詞,紛紛發出垂死野獸般的慘叫,縮著脖子、舍掉大盾、不管不顧地逃向遠處。
黑臉膛的特爾敦甲士絕望地看著火藥捻燒進“黑雷”內,片刻遲滯之后,黑雷在他的注視下爆炸。
一面大盾被氣浪掀翻,以榴彈爆炸的位置為圓心,兩米以內血肉狼藉。
黑臉膛的特爾敦甲士被炸斷雙腿,胸甲上也驚現幾處凹陷,他咳著血,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只是斷斷續續哼唧著。
又是幾枚“黑雷”被擲進來,黑臉膛的特爾敦甲士回想著母親和兒子的面龐,閉上了雙眼。
塔馬斯當然不會放過這等好機會,他沙啞著嗓子大吼:“開火!放箭!給我狠狠的打!”
更多的榴彈、鉛子和箭矢從缺口飛入盾牌陣,把血肉碎塊攪了起來。
特爾敦人的第一次進攻被擊退了,緊接著他們的指揮者派出另一支百夫隊帶著更多大盾和攻城梯,發動第二次進攻。
又一次被頑強擊退后,特爾敦人換上第三支百夫隊,然后是第四支。
第五次進攻時,特爾敦人押上了全部人馬。
前面四次進攻,他們已經翻過了攔馬墻,將戰斗變成肉搏廝殺。
最后是塔馬斯打開暗門,帶領騎隊沖出攔馬墻,從側翼掃蕩并截斷墻外之敵,才將其特爾敦人擊退。
面對第五次進攻,塔馬斯已經做好撤到下一道防線的準備。
然而特爾敦人撤退了。
同一時間,在塔馬斯堡壘北面三公里,另一處可通行大軍的溪谷。
甲胄上滿是血污的泰赤的兒子正在指揮部眾拆毀攔馬墻。
特爾敦人三進三退,沒等到第四次進攻,防守此地的帕拉圖人放棄了陣地,順著溪谷退走。
泰赤年歲漸長,身體發胖,已經上不得陣。
他一具一具檢視過陣地上帕拉圖人的尸體,沒有找到任何一具尸體致命傷在后背。
“赫德語好硬的骨頭。”泰赤叫來兒子,半是敬佩、半是凝重地感慨:“赫德語好硬的骨頭。”
“赫德語我的那可兒都折了兩個。”泰赤的兒子啐出一口污血:“赫德語烤火者這頭騸豬!子弟們都要被拼光了!我看他一開始就存了這個心思!”
“赫德語住口!”泰赤呵斥:“赫德語他是你的汗王,還是你的叔伯兄弟,你須照看他才是。”
一番血戰過后,泰赤的兒子心中的火氣愈來愈旺:“赫德語什么豬狗不食的汗王!您是爺爺的幼子,按規矩,您才應該繼承汗位!”
泰赤登時舉起短馬鞭,狠狠給了兒子一記。但是看著獨生子滿是硝煙和鮮血的臉,他又下不去手了。
“赫德語休得再提此事,否則我也保不住你!”泰赤冷著臉訓斥。
先找到木樁,然后用幾匹馬一齊套住、拖倒。
木樁一倒,固定在木樁上的筐和土也盡數傾倒。
就用這個辦法,泰赤的部眾拆毀了大片攔馬墻,使得溪谷再次能容大部隊通行。
與此同時,攻打其余位置的特爾敦人馬也紛紛趕來集合。
此次決死突圍,特爾敦部沒有佯攻,全都是主攻,哪里鑿穿就集中兵力打哪里。
而且除了戰馬、武器和隨身攜帶的吃喝以外,他們現在什么都沒有了。
這正是赫德人戰力最強勁的時候,因為此刻他們不受任何財貨拖累,一心求活。
諸科塔大致到齊之后,泰赤也不再等最后的那幾人,率領一眾特爾敦人馬向前挺進。
沖出這道封鎖,特爾敦騎兵就將能夠肆意馳騁在中鐵峰郡的大地上,無可阻攔、無可抵擋。
可是越往前行進,泰赤越覺得不安。
溪谷里寂靜無聲,甚至聽不到鳥雀的鳴叫。風中滿是寒意,兩側的山勢愈發陡峭,殺機四伏。
泰赤急忙傳喚前驅輕騎頭領,然而那科塔還沒來,山坡兩側搶先響起一聲炮鳴。
一面赤旗在溪谷頂端升起。
然后是令赫德人熟悉又魂飛魄散的戰吼:“Uukhai!!!”
數十個熊熊燃燒的火球從山坡上滾下來,越滾越快,最后以無法閃躲的速度撞進特爾敦人的隊列中。
這些“火球”是由枝條編成的球形籠筐,里面填充干草、樹脂和燈油,不能爆炸,殺傷力有限。然而它可以有效截斷特爾敦人的部隊。
特爾敦部順著溪谷行軍,形似長蛇。火球呼嘯而下,特爾敦人瞬間被分割成幾截。
落在后面的特爾敦頭領見勢不妙,毫不遲疑掉頭開溜。
“赫德語爛肉!后路已經被截住了!”泰赤氣得破口大罵,他瘋狂揮舞馬鞭,大吼著給驚慌失措的部眾下令:“赫德語往前沖!往前沖!殺!天神注視你我!”
“赫德語火牛!”有特爾敦甲士忽地驚恐大喊:“赫德語火牛!”
泰赤循聲望去,第二批沖下山坡的竟是上百頭著火的瘋牛。
火牛沖陣的威力絲毫不亞于戰馬,甚至比戰馬更加兇暴,因為發狂的牛絕不會在長矛面前停下來。
特爾敦人有勇氣與帕拉圖人決一死戰,但是沒人敢站在發狂的公牛面前。
群牛踐踏大地,蹄聲轟隆,特爾敦人四散奔逃。
泰赤想要搏命,卻連一個能與之廝殺的對手也找不到。
溫特斯冷峻地注視溪谷里的慘狀,等待著戰機——現在著急下去,很容易被瘋牛誤傷。
兵書上說要圍住三面、放開一面,防止敵人殊死一搏。
而溫特斯選擇反過來使用這條格言,在溫特斯看來與其將有限的兵力像撒鹽一樣配置在戰線上,不如主動給特爾敦人一條路走,再利用地形迎頭痛擊后者。
說起來使用火牛、火馬,還是他從赫德人那里學來的戰術。
除了赫德人,還有能舍得將寶貴的馬匹和耕牛當成一次性使用物品?
此前他不用這種戰術,因為太不穩定。
特爾敦人曾經使用火馬沖陣,面對秩序森嚴、配備大量火槍的大方陣,火馬沒有發揮任何用處。
受驚的牲畜無法用常理判斷,誰也不知道下一刻發狂的火牛會不會掉頭反沖本陣。
但是在“兩山夾一溝”的地形里使用火牛沖陣就不必擔心這個問題,因為火牛本能地會順著山坡往下沖。
而且目標越是跑動,牛越會追上去,驚慌失措、四散奔逃的特爾敦人就是火牛的頭號目標。
見特爾敦人已被沖散,溫特斯點點頭,夏爾會意摘下軍號。
銳利的沖鋒曲在溪谷回蕩,赤旗下壓,等候在反斜面的民兵齊聲吶喊,端起長矛、刺槌沖下山坡。
主力部隊都被布置在防線各處,這次伏擊的主力是民兵中的“壯年兵”和“成年兵”——也就是民兵中戰力最強的一部分。
這些民兵打硬仗不夠,打混戰勉強,最擅長追殺逃敵。
“赫德語朝著那赤旗!”泰赤拔出彎刀,聲嘶力竭地呼喚親衛以及甲士:“赫德語跟我殺!”
直到此時此刻,泰赤仍舊沒有放棄最后一搏的想法。對方全軍壓上,就意味著對方主帥本陣守備空虛。
戰馬難以在上坡的地形發揮沖力,然而四條腿總比兩條腿快。
斬將、奪旗,在泰赤看來,這是他唯一反敗為勝的機會
身臨絕境的特爾敦人也被激發出兇性,甲士紛紛扯掉甲胄、割斷馬鞍,以減輕戰馬的負重。
貴胄、親衛、那可兒……所有敢戰的特爾敦人集合起來,在泰赤的帶領下逆流而上,向著赤旗的位置決死突擊。
溫特斯也注意到了這一小股特爾敦人的異動。
“你先走。”溫特斯拔出馬刀,轉頭對巴德說。
巴德嘆了口氣,也拔出馬刀。
泰赤緊緊抱住戰馬脖頸,以減輕馬匹的阻力。戰馬噴著白沫,膝蓋顫抖,竭盡全力爬到半山腰。
泰赤忽然聽到兒子在背后大喊。
原來是掉頭逃跑的頭領正在拼命揮舞馬尾旌旗,含意很明確:后路沒有被截斷。
不消泰赤下令,其他特爾敦貴胄調轉馬頭便跑,他們的親衛、伴當也隨著主人逃走。
決死的血勇霎那間消散大半,泰赤忽然明白對方的毒辣之處:
他瞧的清楚,絕大部分敵人都是沒有頭盔、沒有鎧甲、連刀劍也沒有,只提著一根木棒的“奴隸”;
若是四面包圍,特爾敦子弟拼死一搏,或許還真的有反敗為勝的機會;
可是一旦有路可逃,特爾敦子弟便只想著逃了;
溪谷狹窄,又能逃出去幾人?逃跑的人都丟掉武器、丟掉盔甲,甚至連馬鞍也舍掉了,就算逃出去又如何再戰?
泰赤痛苦地哀嚎三聲,猛一扯韁繩,也跟著兒子逃跑了。
溫特斯收刀入鞘,此戰毫無疑問大勝,可是他的表情越來越凝重。
巴德也是如此。
往往越擔心什么,什么就會發生——這支特爾敦部的“汗帳精銳”,兵力遠遠比應該有的……要少……
當夜,狼狽退回封鎖線以內的特爾敦人第二次請降。
這一次很有誠意:泰赤帶著另外兩名青翎羽,親自請降。
他們終于見到了對方的主帥,一個遠比他們想象中要年輕的多得多的冷峻男人。
即便如此,三名身份顯赫的特爾敦貴胄仍舊不敢直視對方——他們已經被打得徹底失掉勇氣。
“赫德語子弟離散,愿請將軍寬限幾日。”泰赤舔著嘴唇,卑躬屈膝,再無往日威風做派:“赫德語容我收容子弟,特爾敦部愿交出武器,歸附將軍。”
擔心對方沒有懂赫德語的奴隸,泰赤三人還特意帶了通譯。
“你們認識我是誰嗎?”溫特斯用審視的目光掃過三人,問。
“赫德語不敢……不認識。”聽了通譯的翻譯,泰赤佝僂著回答。
“我也不認識你們是誰。”溫特斯冷冷瞇起眼睛:“但是我認識猴屁股臉……哼,也就是你們的酋長,烤火者。”
通譯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在泰赤幾人的眼神催促下,才如實地把“猴屁股臉”這個詞翻譯成赫德語。
泰赤下意識抬起頭,卻與對方的直接對視。
一瞬間,泰赤仿佛從頭到腳被看透,渾身寒毛束起,冷汗沁出后背。
另一個青翎羽恍然大悟,臉色慘白,不可置信地指著溫特斯慘叫般驚呼:“赫德語你……你是……你是……”
第三個青翎羽茫然無措,不知所謂。
直到他聽見同伴吐出那個名字“赫德語你是帕拉圖巴拉禿兒!!!”
他膝蓋一軟,眼前一黑,直挺挺向后栽倒過去。
“拖延時間,等烤火者來救你們?”溫特斯一腳踢翻身旁滲著血水的木箱,厲聲喝問:“以為我不知道爾等的心思?”
泰赤聽不懂對方說什么,但是仍舊能感受到對方的語氣中蘊含的雷霆震怒,他下意識一抖。
“就不奇怪為什么烤火者去哪里了嗎?來吧!”溫特斯冷笑著說:“見見你們的大酋長。”
溫特斯又狠踢了一腳木箱,一顆已經不成人樣的頭顱翻滾出來。
和頭顱一起滾出來的,還有一面已經被血和腦漿糾纏在一起的青色馬尾旌旗——可汗的信物。
認出溫特斯的那名青翎羽看到青色馬尾旌旗,眼前一黑,也軟軟癱倒。
泰赤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抱起頭顱。
這顆頭顱像是被猛獸撕扯過,又像是從內部爆炸開,鼻子眼睛都耷拉在外面,仿佛經歷過世間最慘痛的折磨。
但是那青色九馬尾旌旗做不得假。
泰赤悲從中來,嚎啕大哭。
溫特斯靜靜看著傷心欲絕的特爾敦人、烤火者的親叔叔,忽地放聲大笑:“別裝了,他倆是真信了,我看你沒有。通譯,翻譯給他聽!”
通譯已經被連番劇變驚得瞠目結舌,他戰戰兢兢把話翻譯過去。
泰赤擦干眼淚,緩緩站起。
“烤火者死,或是你們死,二選一。”溫特斯撐著手杖,緩緩在行軍椅坐下,靠在椅背上,平淡地說:“你是聰明人,能理解我說的話。”
泰赤聽了通譯的話,思索片刻反問:“赫德語若我部投降,拔都會饒過我部?”
“不殺你們,也不販賣你們為奴。”溫特斯直視泰赤:“若烤火者殺了我,你還可以再回去當你的那顏。反正無論如何,我都會先解決你們,再去解決烤火者。時間寶貴,現在就給我答復。”
“赫德語我如何能相信拔都不會違背誓約?”泰赤嚴肅地問。
“我可以與你們舉行儀式。”溫特斯瞇起眼睛:“庫爾希塔希儀式。”
泰赤做事毫不拖泥帶水,溫特斯也是如此。
既已談妥條件,溫特斯當即隨泰赤孤身踏入敵營,與特爾敦人盟誓。
當溫特斯在兩千余鳴特爾敦部的殘兵敗將見證下,與泰赤舉行庫爾希塔希儀式時,特爾敦部真正的汗帳精銳已從鍛爐鄉強渡大角河。
烤火者搭了一座浮橋。
而熱沃丹此時此刻,并無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