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獵裝窄袖短襖、銀底赤邊,做工和用料都很精細,但是溫特斯穿起來有一點不合身。
大概是因為裁衣者盼著穿衣者能吃好、睡好、多長肉,所以獵裝做的稍微寬松了些。
然而在相當長的一段日子里,溫特斯既沒吃好也沒睡好。所以比起剛從荒原返回時,他反倒消瘦不少。
“唔。”安娜困惑地端詳著溫特斯,一會站到身旁、一會站到遠處,甚至還繞著溫特斯轉了好幾圈。
終于,安娜得出結論,淺笑著問:“為什么我感覺你比咱們第一次見面時‘俊美’了一點點?”
溫特斯沒當真,因為在海藍,他的比照對象是打扮得如花蝴蝶一般的同齡人;而在帕拉圖,他周圍的男性絕大部分是不修邊幅的糙漢。
“只有一點點?”溫特斯抻了抻衣角,開玩笑反問:“那和莫里茨中校比呢?”
安娜仔細撫平溫特斯肩頭的褶皺,半是開解、半是不服輸地說:“他不如你英氣。”
“……謝謝。”
安娜回到內室,不一會,又抱著一塊“對折木板”興致勃勃走了出來。
瞧見安娜懷中的木板,溫特斯立刻便猜到納瓦雷女士想做什么。
溫特斯一連倒退四五步,撞翻好幾樣物件:“下次!下次好不好?你再給我一點時間,至少提前告訴我,讓我有點心理準備!”
“下次?你一共只給我當過一次模特,還是在海藍!”安娜已經進入狀態:“不要看著我,頭轉過去一點;右手插進懷里,不許亂動。唔,光線有點暗。天窗能打開嗎?”
為了讓安娜可以隨時隨地記錄靈感,溫特斯仿照地圖冊的結構,親手制作了一套便于攜帶的繪圖工具。
雖然還是沒能解決顏料的問題,但是安娜如獲至寶、愛不釋手。
一路跋涉,一路記錄,溫特斯的書信箱已經裝滿安娜的畫稿:星空、冷寂的荒野、高高躍起的羚羊、凝視著篝火的戰士的側臉……
參與其中的人們——包括安娜本人在內——還沒有意識到,他們正在創造歷史。
當安娜迎著朝陽,全神貫注地勾勒大地的起伏時,安娜·納瓦雷成為了有記錄以來第一位進入荒原采風并留下作品的畫者。
氈帳外面忽然間變得很熱鬧,有人在嚷叫、大笑。
“我出去看看!”天賜良機,溫特斯箭步逃出氈帳,故意高聲喝問:“誰在喧嘩?”
當然是小獅子。
發現溫特斯居然特意沐浴更衣,小獅子高興極了:“你已經知道了?”
“知道什么?”溫特斯莫名其妙。
不等小獅子解釋,瓦希卡拽著一個人硬是擠到溫特斯面前。
“百夫長!”瓦希卡的喜悅之情溢于言表,他扯著嗓子大喊:“您看看!誰回來了!”
等到看清瓦希卡拉著的人的面孔,溫特斯同樣萬分驚喜:“貝爾?!”
“是!”貝爾咧嘴笑著,眼睛里卻有淚水打轉:“是我!”
“哭什么?”溫特斯一把抱住小獵人,使勁揉了揉后者的頭發,感慨道:“你長高太多了!我差點認不出你!小家伙呢?”
大荒原戰役結束后,瑞德修士、貝爾和夏爾三人打算為溫特斯收斂遺體,最終與還活著的溫特斯重逢。等到溫特斯返回帕拉圖時,貝爾選擇留在荒原,繼續同大薩滿學習如何成為一名[獸靈語者]。
比起分別那時,此刻的貝爾至少高出一寸。他不僅身高已經接近溫特斯,體魄也肉眼可見地結實起來。雖然還沒完全褪去半大小子的稚氣,但他已經不再是“小獵人”,而是名副其實的“獵手”了。
“小家伙在北邊的營地里。不敢帶他過來,怕驚嚇到馬。”貝爾一邊擦淚,一邊語速飛快地報喜:“您肯定會嚇一跳的!小家伙已經是大家伙了!站起來的時候比馬都高……”
因為溫特斯不許貝爾給幼獅起名,所以幼獅一直被樸素地喚作“小家伙”。結果天長日久,幼獅反而認定“小家伙”是自己的名字,令人始料未及。
正在營地后面裝車的其他人聽到聲音,也陸續聚集過來。
皮埃爾看到貝爾,沖過來就是一記熊抱,兩人又是哭、又是笑。
經歷過大荒原之戰的老兵也紛紛上前擁抱貝爾——貝爾曾是溫特斯的傳令兵,溫特斯的老部下就沒有不認識小獵人的。
同生共死的戰友闊別重逢,人人心里都有千萬句話想說。最后卻只是緊緊握住對方的手,無言拍打著彼此的肩膀。
就連自認鐵石心腸的老謝爾蓋旁觀此情此景,也罵罵咧咧走到無人處,偷偷抹了幾下眼窩。
“我就不耽誤你們敘舊了。”小獅子看得肉麻,作為外人他是一刻也待不下去,囑咐幾句就想走:“蒙塔涅,明天我再來找你,記得提前準備好。”
“等等。”溫特斯急忙叫住小獅子:“你在說什么?”
“還能是什么?當然是明天的射獵!”小獅子上下打量溫特斯的獵裝,詫異地問:“你不知道?那你還提前準備的這么正式?”
營地里亂哄哄的,溫特斯便把小獅子拉到帳篷里。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溫特斯直截了當地說:“所以我希望你從頭到尾解釋一遍。”
“沒人告訴你嗎?我大哥要請你參加明天的射獵。”小獅子哭笑不得:“看你這身打扮,我還以為你已經提前知道了!”
溫特斯眉心微皺:“赤河部的圍獵,我一個外人也可以參加?”
“非要說的話,圍獵一般只有本部部眾參加。不過誰讓這次是‘赤河部的’圍獵?”小獅子輕松地說:“你是赤河部的貴客,白獅發出邀請,其他人沒有不同意的資格。”
“情況就是這樣。”溫特斯把部下召集到一處,簡要說明:“赤河部邀請我們參加明日的射獵。”
臨時會場鴉雀無聲,大家都多少有些吃驚。
瓦希卡心直口快,不敢置信地問:“就是說……咱們也能進到那個獵圈里?”
“胡說什么?”老謝爾蓋趕緊讓兒子住口,替溫特斯找補道:“蠻子要請的是保民官!不是咱們。咋可能讓咱們也進去?”
其實,在小獅子前來邀請溫特斯的時候,鐵峰郡使團正在收拾行裝、準備回家。
溫特斯懷著艱苦談判的預期來到赤河部,結果此行最重要的目標(交換俘虜)以一種出乎意料的方式順利完成。
剩下的兩項次要目標:商路和鐵礦,白獅指派了兩名箭官負責。
赤河部的箭官對于商路很積極,但是對于可能存在的鐵礦興趣平平。他們只答應給溫特斯提供礦石樣品,婉拒了溫特斯“實地勘探”的幫助。
既然目的已經達成,溫特斯也不準備久留——他已經等不及要去挖金子了。
前幾天找金子的時候,溫特斯幾乎把那處谷底翻了個遍。夜長夢多,誰知道會不會有赫德人碰巧發現藏金處的新土?還是越早挖出來越安全。
所以一從青丘回到營地,溫特斯就告訴部下“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出發”。
一些手快的使團成員不得不把剛從馬車卸下來的東西又重新裝回去,小獅子來的時候他們正忙著呢。
“那您是否要參加?”皮埃爾沉穩地問。
溫特斯望向青丘的方向。
天色漸暗,守衛氈墻的獵手們點燃了火把。溫特斯看不到獵圈內的景象,但是野獸的此起彼伏的哀鳴卻愈發清晰。
“我不打算參加。”溫特斯回答。
“喔。”瓦希卡垂頭喪氣,其他人也難掩失望之情。
如此一場盛事,只能旁觀不能參與其中未免太過可惜,眾人心里都有些空落落的。
看到部下們心碎的眼神,溫特斯嘆了口氣:“如果你們想參加的話,我就接受小獅子的邀請。按他的說法,如果我進獵場,你們可以作為我的侍衛進獵場。”
一眾使團成員瞬間從泥塑變回活人,漲紅了臉,呼吸也不自覺變得急促。
瓦希卡說話都變得結結巴巴的:“真真真……真的嗎?”
老謝爾蓋已經不顧上教訓兒子,雖然還繃著尊卑的弦,但老杜薩克已經壓不住亢奮的情緒:“我們真的能參加嗎?大人?”
“當然可以。”溫特斯灑脫地笑著,又有些傷害:“我們以后應該再也沒有機會見到這等壯觀的圍獵了。想去玩玩……就去玩玩吧。只是切記我們是外來者,不要與赫德獵手起沖突。”
眾人歡呼雀躍。
“只能用弓嗎?讓不讓用火槍呀!”笑逐顏開的瓦希卡嚷嚷著問:“我不會用弓箭怎么辦……”
與此同時,狼鎮出身的老兵瞅準時機,開始在人群中講起了“血狼獵熊”的故事。
“你瞎講!”老謝爾蓋大罵。
“憑啥說我瞎講?”講故事的人不服氣。
“蒙塔涅保民官獵熊的時候,我就在場!我怎么不記得有你!”老謝爾蓋洋洋得意地說:“我告訴你們吧,當時其實是這樣的……”
吵吵鬧鬧的回憶、憧憬、笑罵聲中,溫特斯悄無聲息離開了臨時的會場。
“難得的機會。”安娜從后面追上來,挽住溫特斯的胳膊,小聲問:“你為什么不想去呢?”
“我太懶了。”溫特斯笑著回答:“不喜歡打獵。”
夜色深沉,青丘消失在黑暗中,赤河部精心準備的舞臺即將迎來最終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