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原
千余名騎手以及三倍于騎手的乘馬被劃分為六個中隊,每個中隊攜帶的馬匹都等同于一支小型赫德部落的馬群。
一場暴雨以后,原本被燒成焦土的大角河西岸無人區,又一次變得郁郁蔥蔥。
六個中隊好似六道洪流,在點綴著淺綠的黑色荒原之上齊驅并進。
中隊與中隊之間無法直接看到彼此,只有遠方馬蹄卷起的煙塵才能證明友軍的存在。
身處洪流之中的溫特斯,親眼目睹了一次又一次減員:有的戰馬因為踏中鼠穴而栽倒, 有騎手因為精疲力竭而墜馬。
他的心在滴血,但他卻無法伸出援手,掉隊的騎手必須獨自在荒原等待收容分隊抵達。
因為洪流不能停下,洪流只能向前。
在無人區與特爾敦領地的交界,六個中隊的鐵峰郡輕騎兵與泰赤送來的向導和馬群匯合,并更換了那些已經瀕臨極限的坐騎,然后馬不停蹄繼續向西疾行。
這不是一次“帕拉圖式”的重錘碾壓, 而是一次“赫德風格”的輕裝奇襲。
因為它的核心目的不是殺傷敵眾——而是斬下蛇頭。
游牧部落的生產方式, 決定了他們不能長時間將大量人口牲畜聚集在一起。
作為一種生產資源,牧草近乎均勻地分布在草原各處。想要牲群興旺,部落就必須盡可能利用牧草資源。
同時,過于龐大的牲群將會輕而易舉耗盡居住地的牧草,而馬、牛、羊的放牧距離都有極限,就算一天換一個位置扎營,它們也無法遷徙太遠。
所以即使是再龐大的部落,平日也必須分成一個個家庭散居。如此一來,在荒原保有一支常備軍的代價變得極為高昂。
因此,在非戰爭時期,一個部落的王帳只能維持極其有限的常駐兵力,這就導致諸部王帳幾乎永遠處在缺乏保護的狀態;
也正因如此, 大多數赫德部落之間爆發的戰爭,都是以“對敵對部落王帳發起奇襲”作為主要形式, 通常也都是以“斬殺敵對部落首領”作為結束。
真正擺開陣勢、明刀明槍的大規模會戰反而少之又少。
對于逐水草散居的赫德諸部來說,王帳才是他們最薄弱、最致命、最容易遭受打擊的要害。
優秀的劍手總能從敵人意想不到的位置發起進攻, 而想要占據“出其不意”的優勢,關鍵無外乎兩點:隱蔽、速度。
按照溫特斯的制定的作戰計劃, 此次突襲,泰赤的部落將會負責誘敵。
在燼流江畔,溫特斯直截了當地告訴泰赤之子:“我不管你父親用什么方法,他必須讓‘赤練’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他身上。”
“而我會親自帶兵從另一個方向隱蔽奔襲。”他在地圖上順著金頂山脈的山腳劃出一道淺淺的凹痕,然后重重將匕首插在終點:“斬下蛇頭!”
同時,為了追求超越極限的行軍速度,所有參加奔襲的騎兵的裝備都做了最大程度的輕量化處理。
毛毯、馬衣、鑲銀的刀鞘、黃銅的腰帶扣……凡是能節約的重量一律減輕,凡是裝飾性的物品一律舍棄。
每名參與突襲的騎兵甚至只攜帶了一包風干肉和一囊發酵的馬奶作為補給。如果無法從敵人手中繳獲物資,他們將在荒原上餓死、渴死。
在挑選人員時,每位候選人都被如實告知這是一次有進無退、有勝無敗的長距離奔襲。一旦掉隊,他們將只能在茫茫荒原中等待救援。
然而沒有一個候選者退縮——因為這也是一次不得不進行的戰斗。
當下,溫特斯的小小“政權”看似欣欣向榮。然而實際上,初生的鐵峰郡政府就站在懸崖邊緣。
于外,楓石城事變導致紅薔薇與新墾地軍團的地方實力派的戰爭一觸即發。雖然兩方如今都在拉攏鐵峰郡,但那只是形勢所迫。如果有機會,溫特斯一點也不懷疑他們會毫不留情地鎮壓“叛軍”。
于內,鐵峰郡同樣不安穩。雖然血泥之戰的大勝讓溫特斯暫時擁有說一不二的威望,但是距離民心所向還有很遠的路要走。民眾只是慣性的遵從他的統治, 如果有一天紅薔薇“光復”鐵峰郡,他們也會慣性地遵從紅薔薇的權威。
更不用說鏟子港還有一位表面服從熱沃丹的政令、實則在暗中收攏盜匪潰卒、陰謀不軌的波塔爾鎮長。
不過相較新墾地錯綜復雜的局勢,來自荒原的威脅更讓溫特斯如芒在背。
特爾敦部的汗庭雖然在血泥之戰遭受重創, 連帶烤火者本人也被斬殺,但特爾敦部并沒有被徹底消滅。
一頭獅子死了,可是從獅子的尸體中又誕生出一群餓狼和禿鷲。
泰赤原本應該承擔鎮壓餓狼和禿鷲的責任,然而血泥之戰的慘敗同樣大大削弱了泰赤的實力。
他不僅無法消滅餓狼和禿鷲,反倒盡顯疲態,眼看要被餓狼和禿鷲群起而噬。
現如今,一個名為“赤練”的特爾敦貴族已經公開亮出為烤火者復仇的旗號,試圖重新聚攏四分五裂的特爾敦各部。
作為烤火者的親信和箭官,赤練同時也是最仇視鐵峰郡的特爾敦貴族。
血泥之戰結束以后,溫特斯一直在通過泰赤贖買特爾敦部手上的帕拉圖俘虜、奴隸。
大部分特爾敦貴族都選擇接受泰赤的慷慨出價——除了赤練,他不僅傲慢地拒絕贖買俘虜的請求,還送給泰赤兩名挖掉眼睛、割去舌頭的遠征軍俘虜。
那傳達出的意思再明確不過。
“侮辱”。
這使得此次斬首突襲又多出許多私人恩怨的意味。
鐵峰郡與赤河部的通商需要特爾敦部領地的安定,鐵峰郡也不可能容忍特爾敦部再次崛起。
既然泰赤不能降伏餓狼和禿鷲。
“那就由我親自解決。”溫特斯對泰赤之子說。
赤練部領地
一處未命名的草場
白身人“寒山”聽到了馬蹄的轟鳴。
初聽,寒山還以為是自家馬群受驚了,靴子也來不及穿便慌忙奔出氈帳。
然而他的馬群和羊群都好好的,那蹄聲越來越響、越來越近,天邊的煙塵被夕陽映得血紅,透出一股化不開的殺意。
“赫德語打仗了!”寒山跑回氈帳,發狂似的心想:“赫德語打仗了!”
從赤練頭人放出話來,說要對付泰赤頭人那天開始,寒山就知道早晚要打一仗。要么是泰赤頭人對赤練頭人下手,要么是赤練頭人對泰赤頭人下手。
可無論是誰打誰,都不應該是在現在啊!
“赫德語春天怎的打仗?春天怎的打仗?!”寒山咬牙切齒地大吼,手忙腳亂地穿上長袍。
好不容易熬過苦寒的冬天,牲靈都已經瘦骨嶙峋,馬群掉得膘更是還沒長回來。
寒山無論如何也想不通:“赫德語怎的會打仗?怎的會現在打仗?!”
一個背著小孩的赫德女人聞聲跑進氈帳,看到當家人發狂似的模樣,害怕地問:“赫德語怎的了?”
“赫德語你不曾聽到?”寒山惡狠狠地問,他翻出一個皮口袋,胡亂往里面舀了幾勺酸奶疙瘩:“赫德語打仗了!”
“赫德語那你又做什么去?”
寒山扎緊皮口袋,斜背在肩上,抬腿要往外走:“赫德語我須得警告赤練頭人。”
女人聽到這話,立刻緊緊拉住男人的衣袖,她背后的小孩大哭起來。
“赫德語別去。”女人哀求著。
寒山的動作停了一下,因風吹雨打而遍布溝壑的臉龐上流露出一絲掙扎。
他緊緊攥著拳頭,痛苦地說:“赫德語若我不警告赤練頭人,你和我都會被赤練頭人縫進羊皮囊,被馬群活活踏死。”
對于被安置在領地外圍的白身人而言,如果有敵對部落入侵,他們通報部落頭人的義務。如果部落頭人沒有得到警告又僥幸逃脫,那么他絕不會放過疏忽職責的白身人——更不必說寒山的頭人是以殘忍著稱的赤練。
女人垂著頭,無言松開了手。
寒山摸了摸女人背著的孩子,抱起馬鞍,叮囑女人:“赫德語你也躲去山里。待我回來,再去尋你。”
說罷,他頭也不回地走出氈帳。
寒山挑了三匹最好的馬,利索地備上鞍,然后便向著赤練頭人的營地所在的位置疾馳而去。
因為害怕被身后的騎兵追上,他留了一個心眼,沒敢走最近的路線。而是憑著對附近草場的熟悉,先向南騎了一段距離,然后憑著記憶星夜兼程趕往目的地。
從黃昏到凌晨,除了更換馬鞍,寒山從來沒有離開過馬背。
三匹好馬一匹接一匹被累垮,寒山只能祈禱馬兒能自己找到回家的路,忍痛將累垮的乘馬拋棄掉。
直到最后的一匹馬也幾近休克的時候,寒山終于看到赤練頭人營地外圍那熟悉的引路石堆。
他用力抽打胯下的乘馬,然而馬兒最后的力氣也已經被壓榨干凈。乘馬悲鳴著,口吐白沫倒地,將寒山壓在身下。
寒山艱難地從馬腹下方拔出腿,顧不及再看抽搐的馬兒一眼,一瘸一拐地向著山坡爬去。
晨曦微露,金色的利劍刺破黑幕,寒山奮力爬上山頂,呆立片刻,無力地跪倒。
眼前的景象令這個鐵打的赫德漢子絕望:
漫山遍野的黑衣騎兵如同巨大的鐮刀,所過之處只留下殘缺不全的尸體;山谷中央,赤練頭人堅不可摧的營寨已經化為火海,男人和女人四散奔逃。
山谷另一側的山坡上,溫特斯也在欣賞麾下騎兵橫掃山谷的英姿。他克制住親自下去沖殺一番的欲望,帶領著預備隊居高掠陣。
優秀的劍手總能從敵人意想不到的位置發起進攻,然而最優秀的劍手可以快到敵人反應不及。
如果突擊的速度可以超過哨兵回撤的速度,如果奔襲的先鋒可以搶在通風報信的敵人之前抵達戰場。
那么,速度就是隱蔽。
山谷中央。
軍刀塞伯少校又一次將蠻人營地殺了個對穿,他甩掉已經鈍了的馬刀,換了一把新的,然后再次沖進蠻人營地。
“蠻子頭領在哪?”塞伯發狂似的大吼:“蠻子頭領在哪?”
安格魯從塞伯身后追了上來:“少校!蠻子頭領逃了!”
“逃了!”塞伯勒停戰馬,一把去抓安格魯的衣襟,雙眼因為充血而脹紅,咆哮如雷:“逃了?!”
“沒逃多久。”安格魯靈巧地控制紅鬃拉開距離,沉著地回答:“沒逃多久,被子還是溫的。”
塞伯氣得哇哇大叫:“追!”
與此同時,鏟子港碼頭。
“喂。”漁民馬林停下手中整理漁網的動作,疑惑地問身旁的友人:“伱聽到了嗎?”
漁民尼莫從漁網上摘下還在掙扎的小魚,懶洋洋地問:“聽到什么?”
馬林豎起耳朵仔細傾聽許久,然而自嘲地搖了搖頭:“沒什么。”
“現在鎮長不讓我們去熱沃丹啦,鏟子港又沒什么人買魚。”尼莫一邊做活,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要不然做魚醬吧?等到冬天賣。”
“好啊。”馬林吸了吸鼻子:“可是我們現在怎么辦呢?”
尼莫還是不慌不忙的樣子:“吃魚咯。”
話音未落,尼莫手上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怎么了?”馬林問。
“那那那……”尼莫驚恐地指著馬林背后:“……船!”
馬林悚然扭頭回望,十幾條大船剛剛穿透湖面的薄霧。長長的船槳從船舷兩側伸進水面,如同一對翅膀,上下扇動,驅使大船朝著鏟子港碼頭疾速駛來。
“我就說我沒聽錯!”馬林興奮地大喊:“是劃水聲!有船來了!”
不能怪馬林如此興奮,因為除了鎮長神神秘秘搞來的那些船,鏟子港已經很久沒有商船停靠了。
“不對。”尼莫的聲音帶著哭腔:“是從上游下來的!”
大船之上,一個帶著鐵面具的軍官扣上手中的鼓形銀盒,冷冰冰地下令:“碼頭停靠不下所有的船,讓兩翼的運輸船調整方向,直接沖灘。”
“是。”一個臉上有紅色胎記的男人簡短地回答:“莫羅上尉。”
而在鏟子港之外,安德烈亞·切里尼中尉端著一個鼓形銀盒,看著盒內的指針一格一格地慢吞吞挪動,已經等得不耐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