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不單是你兒子,但凡跟杉德爾少校買了出身的小伙子,眼下都被血狼扣在手里。”
說[血狼]這個詞時,法耶卡刻意換成了另一種口音,但是仍舊不受控制地打了個冷顫。顯然,阿爾忒彌斯的一夜變天給他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精神創傷。
“可甭管誰求情、甭管出多少血,那位一點都不松口。”法耶卡輕輕指了一下頭頂:“現如今,半個阿爾忒彌斯城都在給他扛活。你說,他就偏短了那幾十只刨土的胳膊?”
老馬季雅聚精會神地聽著。
法耶卡故作高深地反問:“還是說,他缺的是幾十個上好的人質呢?”
老馬季雅默不作聲,他又一次想起那位名叫“蘭尼斯”的軍官的臨別贈言。
“馬季雅先生。我可以和你打賭,你離開此地時鞍袋有多重,從阿爾忒彌斯返程時鞍袋就有多重。因為無論你能拿出多少金銀,都不可能動搖閣下的意志。但你不是會被輕易說服的人,所以我不會阻止你。更何況,我認為你去阿爾忒彌斯不是壞事。”
青年軍官意氣風發地大笑:“因為還沒有一個人能在謁見過閣下之后,不為閣下所折服。”
老馬季雅抵住膝蓋,垂下頭,閉上眼睛,回憶一路所見所聞。
青年軍官言談間流露出的對于“血狼”近乎狂熱的信心,仍舊清晰地烙印在老馬季雅的腦海里,令他感到莫名的恐懼。
“那好。”老馬季雅倏地睜開雙眼,毫不拖泥帶水地起身穿衣:“我這就回去。”
“別!你急什么?”法耶卡趕緊拉住老友,忙不迭地解釋:“就算注定沒結果,你也應該去拜見保民官。”
老馬季雅皺起眉頭。
“不過,不是‘那位’保民官。”法耶卡賣了個關子,他故意拖著長音,自得地說:“而是另一位保民官、真正的保民官——巴德閣下。放心,我有門路,可以把你引見給他。”
老馬季雅思索片刻,問:“保民官,共有幾位?”
“呃……好幾位。”法耶卡神情頗顯尷尬:“叛軍的小圈子,我也弄不太清楚。”
“這位,不一樣?”
“嘿,這就是你不懂了。”法耶卡把老友推回座位,給自己倒了半杯酒,一仰脖把酒全都倒進喉嚨里。
借著酒勁,法耶卡神秘兮兮地給老友解釋:“叛軍的這幫小崽子,和咱們給老陛下當差時見過的那些‘官’大不一樣。那些頭頭腦腦雖然嘴巴厲害,抽鞭子也狠,但是皮囊里面裝的是什么爛瓤,咱們再清楚不過。”
老馬季雅不明白老友想說什么,不過還是仔細地聽著。
“而叛軍這幫小崽子,表面上和和氣氣,比官軍還像官軍。但你可不要被他們騙了,這群小崽子心一個比一個硬、手一個賽一個黑。”法耶卡下意識壓低嗓門:“你知道他們打下阿爾忒彌斯用了多少人?”
不等老友回應,法耶卡豎起五根手指,瞪著眼睛自問自答:“五百!就五百人。那人的戰旗一亮出來,叛軍大頭兵就跟發了瘋一樣向前沖。杉德爾少校連個響屁都沒放出來,就給人家摁死了!祖傳寶刀都被人奪了去。”
老馬季雅漸漸明白了老友的想法,神色愈發凝重。
“老朋友,這話我只與你說。我琢磨著,官廳要剿這伙叛軍……”法耶卡一拍大腿:“難!太難了!非得流好多血、花大力氣不可!就算官廳最后還是能贏,肯定也要耗費不少時日。”
法耶卡醉眼惺忪地指了一下老馬季雅,又指了一下自己:“咱們和叛軍——可還有得相處吶!不是蒙上腦袋就能躲過去的!萬一官廳起了招安的心思,那日子就更長啦!”
老馬季雅沒有吭聲,但是他緊緊抿起的雙唇說明他同意老友的看法。
“所以。”法耶卡無奈地給自己又倒了一杯酒,敲著桌子說:“你得去見一見叛軍,不能躲著,躲不掉的!”
老馬季雅凝視雙手,驀地長長呼出一口氣,伴隨這口氣一同離開他體內的,還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這位巴德閣下。”老馬季雅沉聲問:“是一位什么樣的人。”
“那可是位大好人。”法耶卡來了精神,興致勃勃地介紹:“和其他叛軍頭頭不一樣——又虔誠、又有學問,很和善、也很好說話,據說還在修道院學習過呢。放心,他或許沒法替你求情,但是他會愿意聽你訴苦。你應該去見見他,才算不白跑一趟阿爾忒彌斯。”
老馬季雅又問:“什么時候能安排我去拜訪巴德閣下?”
“隨時可以。放心,巴德閣下就在老駐屯所辦公,全天接見請愿者。”
“你現在就帶我去。”
“干嘛這么急?”法耶卡大吃一驚。
老馬季雅堅持:“現在就去。”
“那好吧,帶上你的小兒子,讓他也見見世面。”法耶卡搔了搔日漸稀疏的頭皮,坦白道:“我就不陪你去了,說實話,踏進老駐屯所都讓我害怕。我讓管家領你去,放心,不會耽誤事。”
老馬季雅點了下頭。
“塔索跟你來了嗎?”法耶卡關切地問。
“在外面。”
“他怎么還這樣?有什么可難為情的?”法耶卡善意地大笑,起身送老友出門:“那就這樣——讓你的小兒子陪你去,讓塔索留下陪我喝酒。放心,叛軍別的不說,治安倒是搞得蠻好,連帶大街都干凈不少。你們快去快回,還能趕上晚餐……”
曾經的阿爾忒彌斯駐屯所,如今已經被征用為鐵峰郡軍的辦公場地。
一大批來自熱沃丹的文職人員占據此處,令原本莊嚴肅靜的二層石樓改頭換面。
凡是能支起小桌的空間,都已經被文書、會計和抄寫員們瓜分;辦事員和跑腿雜役進進出出,帶來雪片般的請示,又送走雪片般的答復。
鐵峰郡軍在沃涅郡的大規模采購,不僅讓巴德掌管的后勤機構成為全軍最炙手可熱的部門,甚至還讓熱沃丹會計學校在沃涅郡闖出了名氣。
阿爾忒彌斯的市民要么在打聽“熱沃丹會計學校要如何報名”,要么在打聽“血狼閣下是否會在阿爾忒彌斯也開一所會計學校”。
畢竟,能夠免費學習文法、算數這種事情,宛如天上掉餡餅。
而“在叛軍辦的學校學算賬”與“參加叛軍”之間,明顯存在著非常廣闊的推諉空間。
一時間,老駐屯所的灰色石頭小樓成為了阿爾忒彌斯的焦點。
就在這棟石頭小樓的二層走廊盡頭,一張緊貼著墻角擺放的小書桌前,一名文員呻吟著站起身。
文員活動著僵硬的脖子和肩膀,在凳腿、后背和墻壁之間跋涉,最終艱難抵達走廊另一端的會議室。
為了便于出入,會議室的門板已經被拆了下來。文員敲了下門框,得到許可后才走進去。
“莫林商行送來的契約已經謄抄好了。”文員將一張墨跡還沒干透的羊皮紙放在桌上:“安格魯先生。”
長桌另一側的安格魯接過羊皮紙,逐行逐字地檢查。
先得益于瑞德修士的啟發教育,后得益于某人充分的棍棒教育,小馬倌的文化水平已經有了相當長足的進步。
他檢查了一遍謄抄內容,又核算了一遍數字,然后把羊皮紙放進了“等待呈交”的小筐里。
雖然辦公室并不是安格魯最喜歡的地方,但他仍然像照看馬群一樣將上百名文員打理得井井有條。
“辛苦了。”安格魯笑著點頭——關懷和鼓勵向來是馴馬的重要技巧:“這么多的抄寫員里,只有你從沒出錯。”
“應該的。”文員不打算就此離開,而是想趁機和主管套套近乎。
他稍顯夸張地揉著脖頸,瞟了一眼桌上的幾個小筐,每個筐里等待呈交的文卷都已經壘成一摞。按照巴德閣下的工作效率,這種情況一般是不會出現的。
“巴德閣下還在會客?”文員討好地問。
“是。”
“唉,蒙塔尼閣下也真是的。”文員半真半假地抱怨:“要么不露面,一露面就花錢如流水。閣下倒是痛快,卻讓我們忙得昏天黑地。就應該把夫人請來,好好教訓閣下一頓。”
“黃金放在倉庫里面和石頭沒有區別,能把它們用出去是好事——花出去的錢才是錢。”安格魯的眉頭皺了起來——恰當的抽打也是馴馬的重要技巧:“你現在沒有別的事情做?”
文員立刻識趣地告退。
望著門外人滿為患的走廊,安格魯苦惱地揪了幾下頭發。
比起工作枯燥、空氣渾濁的辦公室,還是一望無際的原野更能讓他心情舒暢。想到此處,他不禁羨慕貝爾——小獵人這會一定正帶著他的獅子在草原上撒歡。
忽然,駐屯官辦公室的門被打開,巴德保民官陪著一位頭戴鐵面具的尉官走了出來。
按照通行的禮儀,文員們應該起立。但是巴德保民官有他的新規矩,所以文員們都假裝不好奇,繼續埋頭寫算。
巴德一直陪著鐵面具尉官走到駐屯所正門:“莫羅學長,我就送您到這里。”
“幾步路,本來也不需要你送。”莫羅仍舊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態度:“我這就回熱沃丹了。”
“路上請小心。”
莫羅略一點頭,從馬夫手中接過韁繩,用手勢示意勤務員和護衛準備出發。
可是,當他的右手已經抓住鞍頭,靴尖已經伸進馬鐙里時,莫羅又突兀地退了回來。
他轉過身,兩只眼睛透過面具直勾勾地盯著巴德,嚴肅地問:“為什么不選我?”
巴德寬容地笑著,指了一下西北方向:“您是在說那座堡壘。”
“抽走了我的大半人手,甚至耽誤了我的橋的進度。難道還不允許我問一句?”
“您想問什么?”
“論期數,我是16期,梅森是17期,他也得叫我一聲學長;論履歷,我在常備軍團任職,梅森在新墾地軍團養豬;論能力,梅森是一個比我優秀的炮兵指揮官,但是我自認工兵業務不遜于他。所以不管論什么,都輪不到梅森主持這樣一項工程。”莫羅的口吻與其說是憤怒,倒不如說是有一點不甘心:“難道是因為我沒能贏得你們的信任?”
巴德想了想,沒有正面回答,只是笑著反問:“難道每一個炮兵科畢業生的心里都住著一個‘石匠(梅森)’?”
莫羅皺起眉頭。
巴德解釋道:“梅森學長的反應同您如出一轍。我和溫特斯最初只是給他寄了一封信,商討在沃涅郡設立駐防營地的可行性——就像我們給您寄的那封信。他卻立刻從楓石城跑了過來,把駐防營地在圖紙上擴建成了星形堡壘。”
莫羅的鐵面具后飄出幾聲沙啞的干笑:“你想告訴我——是我來的遲了?”
“當然不是。”巴德不卑不亢地回答:“我是想說,您不需要去贏得我們的信任,因為您早就是我們的一員。”
莫羅無言佇立良久,忽然意興闌珊地說:“算了,我已經有了一座橋,這次就不和梅森計較。”
巴德沒再說話,只是抬手敬禮。
莫羅踏鐙上馬,踟躕片刻,還是難捺不住,有些酸溜溜地說“土木工事如若無人修繕,用不了十年就會面目全非。但是我的橋卻能屹立百年,甚至千年后還造福一方。所以……就讓給他吧!”
說罷,莫羅一揮馬鞭,揚長而去。
隨行的勤務員和護衛趕緊向巴德保民官敬禮,匆忙追了上去。
巴德站在駐屯所正門旁,望著莫羅學長遠去的方向,久久沒有離開。
“發生了什么?”安格魯從駐屯所的小樓里箭步奔出:“怎么了?”
巴德嘆了口氣,笑著評價道:“我原以為,只有騎兵科才會培養出那種擁有奇怪的自尊心的人。”
安德烈亞·切里尼、塞伯·卡靈頓……安格魯的腦海中霎那間閃過好幾道身影。
“現在呢?”安格魯小心翼翼地問。
“或許人人心里都住著一個梅森。”
[莫羅上尉的第一次出場是在血泥之戰前夕,冒死協助鐵峰郡軍摧毀特爾敦部的浮橋(未成功)。他落下的殘疾則是因為被特爾敦部關押時屢次逃跑,被特爾敦人施以肉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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