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石城
市政所
清晨,蓋薩·阿多尼斯上校準時抵達楓石城市政廳。
作為“國家籌建最高會議”的“最高委員會”的四位“最高委員”之一,近半個月以來,蓋薩上校以及他“最高的同僚們”每天都將白天的絕大部分時間花在了市政廳的會議室內,討論、協商“國家籌建相關事宜”。
比四位最高委員在市政廳里駐留更久的,是被遴選入“籌建會議”的聯軍軍官與行省政府文官,因為他們晚上也在。
畢竟,全體自由人大會即將召開,很多事情必須盡快敲定下來。
但即使“籌建會議”夜以繼日、廢寢忘食地推進工作,在大會開幕日已經近在遲尺的當口,仍舊許多具體的事項在排隊等待拍板。
一旦下定“再造共和”的決心,很多原有的東西就會像新房子里的舊家具一樣,怎么看怎么礙眼,令人忍不住生出想要干脆推倒重來的念頭。
就拿占比最重的軍隊事務來說,小到軍隊的正式名稱、旗幟標識與軍服的顏色,大到軍隊的編組方式、指揮序列和政治地位,如果不想照搬老一套,都要改動一番。
按照“四人委員會”的意見,既然是要邁向新時代,那就該有新氣象。
千頭萬緒的工作就這樣壓在“籌建會議”的全體成員們身上,其中不單單有“穿什么顏色的軍服”這類形式上的事務,更有許多牽扯到各方實際利益的要緊內容。
譬如,溫特斯麾下的“非正式軍官”們要如何接入正式軍官的體系?又要授予他們哪一級軍銜?
須知,在過去,有資格獨立指揮一個步兵大隊或一個騎兵中隊作戰的軍官,至少也是一名少校。
甚至“少校”這一軍銜的原意“地位較高者”,指的就是在大方陣系統中“全權負責指揮一個小方陣的專業軍官”。
然而在鐵峰郡軍中,符合此項條件的非正式軍官,一只手數不過來。
如果按照實際指揮的部隊規模,直接授予他們少校軍銜,那么統帥他們的溫特斯·蒙塔涅又該怎么辦?
要知道,備受尊敬的血狼閣下,正式軍銜不過“上尉”而已。
不僅是鐵峰郡軍,其他三郡的部隊同樣有著嚴重的軍銜與職務不匹配問題。
在各郡部隊中,少尉、中尉指揮一個大隊的情形比比皆是,槍桿子都沒摸過的委任軍官直接對上百條人命負責的狀況也屢見不鮮。
舊有的年資晉升模式,已經無法適應當下的現實。
新共和國的軍隊需要一套嶄新的培養、提拔體系,以終結目前這種令人啼笑皆非的情況。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籌建會議”的軍官們絞盡腦汁拿出了一套方案。
又經歷多次“辯論—修改—激烈的辯論—大刀闊斧的修改—更加激烈的辯論—推倒重來”的循環后,最終才得到了各方的諒解和認可。
方案具體是什么,此處暫且按下不表。
雖然在最終方案敲定過程中,各郡軍隊的代表都為本方的利益據理力爭,談判一度僵持不下,幾乎無法取得共識。
但是,通過協商而不是通過武器來達成共識,本身就是最大的共識。
諸如授銜方案等歷經波折磨難方才通過的決議,反倒只能算是搭建在這一地基上的亭臺樓閣。
不過,“協商”固然結出許多令人欣慰的碩果。
仍舊有一些美好、宏遠的設想,不得不向現實低頭。
譬如,溫特斯極力主張為新共和國的軍隊建立一個總括一切的大后勤部,統一調配從軍械到糧草的各項資源,全權負責為各部隊提供一切所需。
從而將各支野戰部隊從繁重的物資征收、派發雜務中“解脫”出來,使之可以專注于作戰與訓練。
同時更合理地分配資源,避免再發生類似于“在河谷村抵擋敵人大軍的白山郡、雷群郡部隊只有少得可憐的鐵殼榴彈,而背著用不完的鐵殼榴彈的鐵峰郡部隊正在爬山”的情況再發生。
溫特斯也毫不避諱地告知其他三位委員,一個總攬一切的后勤部門的存在,同樣是一種制約。
“既然是國家的軍隊,那就該由國家供養”。
一個總后勤部的存在,可以防止任何人再將國家的軍隊變成自己的私產。
蓋薩上校、斯庫爾上校和馬加什中校贊同溫特斯的看法,也認可一個統一的后勤體系能給軍隊帶來的益處。
但是,他們也坦率地說出了自己的擔憂——后勤關乎軍隊的生死,就這樣交出來,他們不放心。
現階段,三位校官還是希望能繼續維持目前這種“由各郡供養各郡部隊”的模式。
至于由于各郡物產差異而導致的資源分配不均衡,他們認為可以通過交易的方式解決——就像之前一樣。
四票白山郡、雷群郡、邊江郡和鏡湖郡對兩票鐵峰郡、沃涅郡,溫特斯組建統一后勤體系的提議就這樣被打回。
“統一的后勤體系”的設想被否決,溫特斯還可以接受、妥協。
唯獨有一件事,他無論如何也不肯讓步。
那就是統帥權的歸屬——在新共和國中,軍隊該如何存在?
這個問題說起來很大,卻難以落到實處,聽起來虛無縹緲,可就是無論如何也無法達成共識。
《聯盟憲章明文規定:諸共和國全體武裝力量之統帥權,屬于聯盟與各加盟國。
但是,這句話里面有兩個問題。
兩個在當時看來不是問題,卻在日后成為了大問題的問題。
第一,聯盟與共和國的利益并不總是一致。
第二,世上也并不存在一個被稱為“聯盟”或是“共和國”的獨立意識。
換而言之,軍隊的統帥權歸于聯盟與加盟國,但無論是“聯盟”還是“共和國”,都無法實際行使統帥權。
到了最后,軍隊的實際統帥權自然而然就落回軍隊手中,如同讓一匹馬咬住了自己的韁繩。
那么以“為了聯盟與共和國”的名義,軍隊就“有權”做出任何事情。
這便是聯省與帕拉圖走到今天這一步的原因,也是讓諸多維內塔法學家痛心疾首的歷史公桉。
在聯盟初創時,保皇派和貴族派在地方——尤其是廣大鄉村地區——的勢力根深蒂固。
他們對于影響力主要存在于城市的聯盟虎視眈眈,屢次掀起武裝叛亂,試圖將新生的共和政權扼殺在搖籃。
但是經歷過內德·史密斯改革后的聯盟軍隊,戰力遠非舊貴族軍隊可比。
所以情況往往是某位伯爵、男爵剛剛豎起反旗,還在呼朋引伴、招兵買馬,聯盟軍就已經上門,旋即將其無情鎮壓。
飽受打擊的保皇派和舊貴族,大部分逃往帝國,成為了完全依附于皇權的宮廷貴族、穿袍貴族。
留在聯盟境內的成員也搞清楚了——武力反抗就是送死。于是他們紛紛憑借過去積攢的影響力,加入各地方議會,搖身一變成為了代表廣大民眾的“國民議員”。
于是,在這種復雜的背景下,為了避免保皇派舊貴族掌控大議會、然后反攻倒算。
措辭嚴謹的《聯盟憲章中,留下了這道關于“統帥權”的口子。
那時,人們都將聯盟軍視為保護共和政體的最后屏障。
只有一向對僭主和野心家心存警惕的海藍人,堅持在維內塔共和國的憲章中,加上了“大議會代表共和國與聯盟行使統帥權”的條款。
而今天,又有一個維內塔人,發現自己似乎走到了同樣的十字路口。
在討論軍隊該如何在新共和國中存在時,很少態度鮮明地發表意見的馬加什·科爾溫中校表示:
帕拉圖陸軍在新共和國中,應該繼續保有在舊共和國的一切權利與權力。
溫特斯能看得出來,斯庫爾·梅克倫上校并不完全贊同馬加什中校的觀點。
但是作為馬加什中校的盟友,尤其是在溫特斯與蓋薩上校每人兩票、而他與馬加什中校合計兩票的情況下,在這種“無關痛癢”的問題上,斯庫爾上校只能站在馬加什中校一邊。
畢竟,比起統帥權的歸屬,什么時候能補上雷群郡部隊的缺額,更讓斯庫爾上校著急。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此前協商態度最友善的溫特斯,激烈地反對馬加什中校的提議。
溫特斯據理力爭,甚至說了很重的話:
“如果維持原樣,那我們只不過是建立了一個舊帕拉圖共和國的拙劣模彷品。”
另一邊,極少堅決地表達反對意見的馬加什·科爾溫中校,在這個問題上也寸步不讓。
馬加什中校搬出了很多理由,其中不乏極具說服力的現實考量。
“看看門外的那些人,你看到了什么?”馬加什中校自問自答:“軍人!軍人!還是軍人!他們才是我們能坐在這里的理由。剝奪軍隊的權利,等于是在挖我們自己的根!如果你堅持要這么干,那么你的部下將會第一個站出來反對你!聯省大兵壓境,這種時候,我們怎么能自亂陣腳?!”
雙方誰也無法說服誰,也都不肯退讓。
面對此情此景,握有決定性兩票的蓋薩·阿多尼斯謹慎地沒有當場表態。
對于蓋薩上校來說,比起統帥權的歸屬問題,溫特斯和馬加什中校之間的裂痕更讓他感到擔憂。
所以蓋薩上校很努力地試圖扮演和事老的角色。
今天出發來市政廳之前,蓋薩上校與斯庫爾上校通了氣,希望能勸說溫特斯讓步。
在蓋薩上校看來,馬加什中校的說法更加有道理。
統帥權的歸屬問題實在是過于形而上學、脫離實際。
在共和國憲章內加上“維內塔補充條款”,并不能解決現實的問題;去掉“維內塔補充條款”,也不會制造更多的問題。
更何況,作為軍隊一份子,蓋薩上校內心深處也不愿意讓自己的權利和權力受到限制。
所以到達楓石城市政廳后,蓋薩上校沒有直接走進大門,而是停留在臺階上,等待溫特斯的到來。
沒過多久,馬蹄聲在街道街頭響起,繪著飛翼雄獅紋章的黑色馬車轔轔駛出薄霧,出現在蓋薩上校的視野中。
馬車在臺階下方停住,車門打開、踏板放下。
蓋薩上校笑著迎下臺階,剛想打聲招呼,卻睹見一張意料之外的面孔。
上校的表情凝固了,眉頭也一點點擰了起來:“卡尹·莫爾蘭,你……怎么會在這里。”
“蓋薩·阿多尼斯上校。”卡尹·莫爾蘭走下馬車,擠出一絲微笑:“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