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場審判的對象——銀發馬尾校官閑庭信步地走入大議事堂,從容不迫地觀察著四周階梯坐席上的陌生人,那副神情不像是身陷囹圄的戰俘,倒像是角斗士踏入競技場。
新墾地的自由人也在打量著審判席上的陌生人。
挺拔、英俊、沉穩、安靜、神色疲倦但不失氣度、衣衫破舊卻不失整潔、身形消瘦然不失威儀——以上便是大部分自由人對于銀發校官的第一印象。
就像美貌的女士總能在社交場得到無理由的寬容,銀發校官也在無聲中博得了許多自由人的好感。
“受審者。”斯庫爾上校打破沉默,相比起在前兩場審判中表現出的冷漠和嚴厲,上校這一次的態度較為溫和:“你是否是前帕拉圖共和國陸軍中校——加斯帕爾·貝倫特?”
銀發校官聽到如此正式的詢問,先是不解地挑眉,但又很快釋然,微笑在他的嘴角漾起:“現在是‘上校’了,法官閣下。而且我還以為,我們在十幾年前就認識彼此了,學長。”
“回答法庭的問題。”斯庫爾上校的臉上卻看不到哪怕一丁點笑容。
“好吧,好吧。”
銀發校官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右手撫胸向著四周的自由人行禮,好似在做自我介紹:“‘前陸軍中校加斯帕爾·貝倫特’,是我,沒錯。”
這番舉動,又為他在新墾地自由人心中贏得些許好感。
畢竟比起先前三位“斯文掃地”的受審者,銀發校官單憑翩翩風度就已經贏在起跑線上,令自由人心生同情,難以將那句經典口號大聲喊出。
然而下一刻,銀發校官話鋒陡轉、語出驚人。
他放下手,傲然挺立在法庭之上,揚聲宣告:“但我可不是諸王堡那個‘共和國’的走狗,我是虹川軍會議的軍人!我的忠誠,屬于共和國元帥——阿爾帕德·杜堯姆!”
聽到銀發校官的自我聲明,新墾地的自由人如夢初醒,又錯愕不已。
醒悟,是因為人們終于明白審判席上的銀發校官是誰——就是那個占領巴澤瑙爾、引爆新墾地內戰的藍薔薇將校;
錯愕,則是因為人們不明白為何藍薔薇將校也被送上審判席——虹川和“新軍團”不是一伙的嗎?
南多爾已經徹底被搞糊涂:“怎么回事?審了紅薔薇,藍薔薇也要審?”
“說反了。”黑水鎮的理查一副高深莫測的神情:“是因為要審判‘虹川’,所以必須先審判‘諸王堡’。”
“老兄。”南多爾咂了咂嘴,苦笑道:“你說的每個詞我都懂,但是連起來我咋就聽不明白了?”
“瞧著吧。”理查瞥了南多爾一眼,又瞥了同樣面露不解的老杜薩克一眼:“前兩場審判不過是‘私設公堂’,這第三場審判才是‘明正典刑’。”
“加斯帕爾·貝倫特,既然已經核對你的身份,那么我將告知伱本法庭的基本信息以及你的權利。”
斯庫爾上校神情嚴肅:“這里是自由人特別法庭,依據《聯盟憲章》所授予之權利設立。我是公訴人,也是首席法官。而在場所有自由人都是陪審法官,他們將共同裁定你是否有罪。加斯帕爾·貝倫特,你是否知曉,你為何會被帶到自由人特別法庭上來?”
“法官閣下,如果您是在問字面意義上我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我可以回答您。”加斯帕爾斜睨著右手邊第一排座位上的某個丑家伙:“我是在艱難贏得一場圍城戰之后,遭受到一支我以為是友軍的部隊的襲擊,并被俘虜,然后被帶到這里。”
白山郡座位區,蓋薩上校抱著胳膊,冷哼了一聲。
加斯帕爾優雅地向蓋薩上校頷首致意,然后繼續說道:“至于你真正想要問的‘我為何會被帶到您的法庭上’?我一無所知,恐怕大廳里的眾位自由人也和我一樣迷茫。”
說罷,加斯帕爾微微彎腰,向法官席行禮:“所以,還是請您來告訴我答案。”
“因為涉嫌參與分裂國家,涉嫌顛覆共和政體,涉嫌組織、策劃并實施武裝暴亂。”斯庫爾上校每說出一項罪行,都會留出很長的空白,他緩聲告訴對方:“加斯帕爾·貝倫特,你被指控犯下叛國罪。”
此言一出,陪審席上的自由人瞠目結舌、鴉雀無聲,反倒是加斯帕爾本人只是微微皺了下眉。
“加斯帕爾·貝倫特。”斯庫爾上校肅容問:“你是否認罪?”
“我這輩子犯下過很多罪孽,酗酒、縱欲、說謊、傲慢……我不會否認它們,愿主保佑我。”加斯帕爾灑脫地劃禮,旋即收起笑容:“唯獨‘叛國’這項指控,恕我無法同意。”
面向全新墾地的自由人,加斯帕爾·貝倫特斬釘截鐵地給出回答:“我不認罪!”
斯庫爾上校不置可否,繼續告知權利:“加斯帕爾·貝倫特,此次庭審過程中,你擁有申請回避、要求證人到庭、拒絕回答無關問題、自行辯護或委托他人辯護、參與庭審辯論、查看庭審記錄以及做最終陳述的權利。你是否聽清楚了?”
“聽清楚了。”加斯帕爾·貝倫特哂笑著回答:“很公平,不是嗎?”
“你是否要申請有利害關系者回避?”斯庫爾上校問。
加斯帕爾四下環顧,攤開雙手:“坐在大廳里的陪審法官們,要么是我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同窗,要么是我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所以,不,我不申請回避。”
“你是否需要委托他人代你辯護?”斯庫爾上校又問。
“這座大廳里面,我最信任的辯護人莫過于您,學長。但您已經坐在法官席上了。”加斯帕爾遺憾地搖頭:“不,我選擇自行辯護。”
“下面宣讀訴書。”短暫的準備過后,斯庫爾上校戴上單片眼鏡,打開起訴書:“加斯帕爾·貝倫特,本年五月十二日,你指揮步兵四個大隊、騎兵兩個中隊——共計約兩千三百名人從虹川軍會議的控制區出發,渡過燼流江,攻擊并占領了新墾地行省鏡湖郡首府巴澤瑙爾。此處陳述是否有誤?”
加斯帕爾禮貌地糾正:“出發時,我麾下部隊的編制是六個步兵大隊和兩個驃騎兵中隊,一部分駁船被攔截,上岸就只剩下兩千三百人。至于您所使用的‘攻擊’一詞,恕我不能認可。因為巴澤瑙爾是主動易幟。這一點,巴澤瑙爾的市長以及我的部下卡爾金少校可以證實。”
“主動易幟?”斯庫爾上校瞇起眼睛:“你是指在卡爾金·弗倫茨許以高官、惠以重金的前提之下,‘主動’易幟?”
“被說服的‘主動’,當然也是主動。”加斯帕爾佯裝驚訝地看向四周的自由人,理直氣壯地反問:“否則豈不是每個男人都是強奸犯?”
法官席四周的座位傳來一陣低低的笑聲。
斯庫爾上校不悅地皺起眉頭,但是根本不踩學弟設下的陷阱,與后者在“強奸”的定義上纏斗,而是直奔主題:“既然你已承認占領巴澤瑙爾的部隊由你指揮,那么回答我:帶領部隊占領巴澤瑙爾,你的目的何在?”
“什么目的?”加斯帕爾稍微繞了一下圈子,微笑著問:“軍事目的還是政治目的?主要目的還是次要目的?短期目的還是長期目的?根本目的還是表面目的?”
斯庫爾上校仍舊是一張畫像似的沒有表情的臉:“本庭有充足的時間,你可以全部予以說明。”
“不愧是您,還是如此風趣。”加斯帕爾先是禮貌地恭維一句,然后正襟危坐,一板正經地回答:“軍會議想要取得巴澤瑙爾的目的很簡單:燼流江下游的防線難以突破,因此軍會議寄希望于在上游地區打開缺口,以開展新一輪攻勢。巴澤瑙爾就是軍會議選定的突破口和橋頭堡。”
停頓片刻,留出一些消化時間給聽眾后,加斯帕爾·貝倫特再次開口。
他神色坦然,將虹川方面的陰暗考量也全盤托出:“選擇巴澤瑙爾,還有另一個理由:軍會議認為,凱文·亞當斯將軍的死亡是一個天賜良機。新墾地派遣軍移駐楓石城之后,新墾地行省外部防御大為削弱、內部局勢劍拔弩張。假如施加一些外力打破平衡,就極有可能引爆新墾地內戰。屆時,軍會議就有機會將新墾地軍團納入麾下。”
加斯帕爾略一頷首:“以上,就是軍會議命我率部前來新墾地之目的。”
大議事堂寂然無聲,對于藍薔薇將校的過分誠實,新墾地的自由人們都有些不太適應。
“你們在做出引爆新墾地內戰的決策時。”斯庫爾上校拿掉單片眼鏡,沉默片刻,問:“是否考慮過后續影響?”
“考慮過。”加斯帕爾直言不諱地回答:“如果你們能夠戰勝新墾地派遣軍,自然是最好的結果,意味著整個新墾地行省都成為諸王堡的敵人;
“如果你們不能戰勝新墾地派遣軍,至少也削弱、牽制了諸王堡方面的力量;
“同時,作為地方駐屯軍,你們在各郡的勢力根深蒂固,短時間難以拔除。即使新墾地派遣軍贏得新墾地內戰,也只不過得到一個不穩定的新墾地,難以從中汲取戰爭資源。”
審判席上的藍薔薇上校說得頭頭是道,陪審席上的新墾地自由人卻聽得很不舒服。
因為前者的口吻,讓他們感覺自己好像是案板上的一塊肉,被屠夫和食客翻翻檢檢、指指點點。
然而他們又不能不佩服前者講真話的氣魄,假模假式的大道理聽得太多,反倒是一些帶著刺痛感的真話,更令人心生好感。
“我的意思是,你們是否考慮過。”斯庫爾上校嘆了口氣:“將新墾地行省拖入內戰,對于新墾地軍團、新墾地軍團的成員以及新墾地的民眾意味著什么?”
加斯帕爾愣了一下,隨后笑著搖搖頭:“別那么虛偽,學長。如果考慮那么多,就沒有辦法打仗了,您比我更清楚這一點。”
斯庫爾上校沒有反駁,也沒有像在先前兩場審判中那樣,揮舞道德大棒痛打對方,他只是重新戴上單片眼鏡,繼續問:“向你下達‘占領巴澤瑙爾’命令的人是誰?阿爾帕德·杜堯姆?”
“不是某個人,而是決策委員會。”加斯帕爾補充道:“事實上,阿爾帕德元帥并不支持向新墾地派遣部隊的計劃。但是作為決策委員會的集體決策,他也無法駁回。”
斯庫爾上校斟酌詞句,問:“也就是說,虹川軍會議的最高軍事權力機構是‘決策委員會’,而不是阿爾帕德·杜堯姆獨攬大權。”
“可以如此認為。”加斯帕爾環顧四周的自由人,心平氣和地解釋:“我們是軍人,我們服從命令,我們崇尚權威,但這并不意味我們所建立的政權也會像軍隊那樣,一人號令一切。”
斯庫爾上校對此不予置評,而是繼續發問:“虹川軍會議的最高‘軍事’權力機構是決策委員會,‘最高權力機構’是否也是決策委員會?”
加斯帕爾沒有再像先前那樣應答如流,他的眉心皺起一道淺淺的溝壑:“我不是很清楚您的意思,法官閣下。”
“我的問題很直白。”斯庫爾上校耐心地重復了一遍:“軍會議所建立的政權——即通稱帕拉圖第三共和國的政權——的最高權力機構,是否也是‘軍會議決策委員會’。”
上校的單片眼鏡反射著來自天窗的光線,令人無法看清他的眼神。
加斯帕爾下意識捋了一下腦后的馬尾束發,慢條斯理地問:“請問什么是‘最高權力機構’?”
氣氛開始產生微妙的變化,就連最遲鈍的自由人也隱約感覺到,先前談笑風生的藍薔薇上校在回避問題,這場對話的主動權正在易手。
“如果你不愿意回答,我可以換一個方式問你。”斯庫爾上校放下卷宗,交叉雙臂于法官席上,緊盯著加斯帕爾·貝倫特,一字一頓地提出問題,讓每一個音節都清晰無誤地傳入眾人耳中:“你所謂的‘我們所建立的政權’是如何訂立法律、征收稅金、委任官員、統帥軍隊、宣布戰爭以及決定和平?”
“告訴我,加斯帕爾·貝倫特。”斯庫爾上校緩緩站起身,俯視受審者,極具壓迫感地問:“你所謂的‘我們所建立的政權’,是由誰在統治?”
[有書友建議把再造家國再細分成不同的小節,因為目前的序列號實在太長,已經到了25。筆者認為這個建議非常有道理,所以在此征求一下大伙的看法]
[是否要把再造家國細分一下呢?比如吉拉德在酒館偶遇馬維和齊格飛之前分成一節,吉拉德在酒館劃為一節,然后自由人大會的部分再分成一節?]
[感謝書友們的收藏、閱讀、訂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