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王堡城外
“……當你使用鏟子的時候,記住一點,”梅森趴在地上,扭頭看向身后的預備學員們,“永遠不要把身體的任何部位暴露在掩體外。”
說罷,梅森開始演示如何臥姿使用鏟子,他改臥倒為側躺,橫持一柄鋸短的尖頭鏟,雙臂上下翻飛,不斷將泥土填進旁邊的編筐里,眨眼間,就在身下掏出了一個淺坑。
整個過程中,梅森的身體幾乎都緊貼在地上,連胳膊肘都沒有露到編筐外面。
梅森身后,包括侯德爾在內的陸軍第二學院的預備軍官們,集體列隊圍觀總務長在土里打滾。
第一次上理查德·梅森少校的課的預備軍官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既覺得滑稽,又覺得不可思議。
一個名叫理查的預備軍官竊笑著,低聲問旁邊的同學,“怎么看著像個蛆?”
話音剛落,理查就感到腿彎傳來一股外力——身后的人毫無征兆地踢了他一腳,踢得他一個踉蹌,險些摔個狗啃屎。
“你他媽干什么?”理查重新站穩,咬牙切齒地問身后的人。
踢理查的學員卻是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挑釁地瞧著開口者。
理查認出了踢他的人是誰:一個鐵峰郡出身的泥腿子,名叫侯德爾。
他本要當場理論一番,轉念一想,卻沒有發作,只是冷笑一下,轉過身去,用絕對能讓周圍的人都聽清的音量,輕蔑地說,“也對,你們都是泥里打滾的蛆。”
下一秒,理查直接被人從身后一把推倒。
侯德爾怒不可遏地撲向理查,掄起拳頭就往后者臉上招呼。
但是他還沒打到解氣,就被人拉開,侯德爾想要掙脫繼續打理查,可是拉住他的那雙胳膊卻跟鐵澆的一般,紋絲不動。
侯德爾扭頭看向拉住他的人——是道格。
道格無聲但堅決地向侯德爾搖了搖頭,克勞德和小馬季雅也一前一后躥了過來,擋在侯德爾與理查的朋友們之間。
侯德爾和理查的沖突就像往隊列中投入了一枚榴彈,沖擊波瞬間擴散到四面八方。
所有人都在朝他們方向看,連周圍的教官們都注意到了這場小小騷亂,只有最前方的總務長閣下還在忘我地刨土,絲毫沒有發現學員們的注意力已經不在他身上。
被幾百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讓侯德爾稍微清醒了一些,他低聲對道格說,“我沒事了。”
道格點了下頭,松開了侯德爾。
另一邊,理查也被人扶了起來。他甩開扶起他的胳膊,怒不可遏地沖向侯德爾。
就在這時,娃娃臉的聲音響起,“侯德爾,你扣五分。”
區隊長的聲音讓所有人都冷靜了下來,在眾人的注視中,娃娃臉從隊列之間走了過來。
他倒是一點也不急,更不生氣,嘴角反而還掛著若隱若現的笑意。
但是扣起分來,娃娃臉可一點也不客氣,
“連捷爾·理查,你扣一分,”娃娃倆走到隱隱對峙的雙方之間,“其他人,五個數之內,回到原位。”
“我也要扣分?”理查不敢置信地問。
“誰讓你打輸了?”娃娃臉笑瞇瞇地說,“再扣你一分,因為你對扣分提出質疑。”
在場的預備軍官聽得呆若木雞。
“三……”娃娃臉環視還沒動地方的學員,直接從“三”開始倒數,“二……”
所有人都飛也似地逃向原本所在的位置,克勞德和小馬季雅臨走時還很擔心地看著侯德爾,而道格只是拍了一下發小的后背。
學員的隊列頃刻間恢復整齊。
另一邊,梅森終于挖好了演示用的甬道,他爬起身,拍打掉身上的塵土,滿意地指著自己的作品,轉身給學員們講解,“挖到半米深、半米寬,足夠你屈膝行動,第一步就算……”
越說,梅森的聲音越小。哪怕他再遲鈍,也看出了現場的氣氛有點詭異。
“怎么了?”梅森扭頭,不解地問身邊的教職員。
“已經解決了,”卡達爾從隊列中走出,高聲答復,“閣下。”
之所以由卡達爾來說這話,倒不是因為他愛出風頭,而是在場的其他低級教職員沒有一個走路不需要拐杖,只有他腿腳靈便,所以不得不四處救火。
卡達爾大步流星來到學長身旁,隱晦地解釋道,“學員之間有了點小矛盾。”
“小矛盾?”梅森秒懂,他的眉梢不自覺挑了起來,“打架了?”
“是的。”
在場的預備軍官本以為總務長要發脾氣了,然而讓他們驚掉下巴的一幕發生了——理查德·梅森少校的眉頭竟緩緩展平,一抹懷念之色在他的臉上暈開。
“年輕真好,”梅森笑著評價。
卡達爾也苦笑了一下。
“誰和誰打的?”梅森又問。
“連捷爾·理查,還有侯德爾。”
“你怎么罰的他們?”
“打的扣五分,挨打的扣一分,”卡達爾干脆地回答。
梅森饒有興致地打量了卡達爾一番,“你呀,和你班長一樣,都是面冷心熱。我上學的時候,斗毆可都是要……”
卡達爾汗流浹背,趕忙阻止學長繼續往下說,“閣下,請您繼續上課……”
梅森也意識到自己閑話說得太多,立刻收住,清了清嗓子,看向學員們。
個別敏銳的學員突然發現,整個過程,總務長只問了區隊長“誰打架”和“如何罰”,至于“為什么打架”,那是一句也沒問。
梅森用鏟子當教鞭,指著他在甬道外面堆出來的小土墻,“掘進時,切記,所有挖出來的土,都要鏟到靠近敵方陣地那一側的地面上,絕對不能搞反。”
他看著學員們,期待地問:“有誰知道為什么嗎?”
預備軍官們的方陣鴉雀無聲。
梅森感到一絲尷尬,因為他也沒當過老師,所以只好學著他上學時老師的樣子,嘗試鼓勵學員們,“沒事,大膽開口。”
預備軍官的方陣還是一片死寂。
梅森掃視學員,人人都回避他的視線,令他倍感失落。
“首先,當然是因為會浪費土方,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梅森打起精神,比劃著解釋,“如果你把土鏟到遠離敵人陣地的那一側地面上,當敵人向你開炮的時候,炮彈就可能落在土堆上,反彈回甬道里。
“不要認為炮彈會陷進土里,很多時候,炮彈并不是垂直著打過來的,而是帶著角度,會在墻體上彈跳;并且如果下雨再出大太陽,哪怕是松軟的泥土也會被曬得硬邦邦……”
梅森說得口干舌燥,喉嚨沙啞,學員們卻仿佛是木頭人一般,不管他如何努力,都不給任何回應。
梅森見狀,不禁有些氣餒。換個人,可能就糊弄過去,或者甩給別人了。但是梅森做不到,強烈的責任感使著他想要把每一件交到自己手里的事情做好。
他扶腰想了想,決定換個上課方式。
“算了,不要站方陣,像這樣站著,后面的人能看到什么呀?”梅森笑著大聲說,“來,都往前面來,到我邊上來……”
學員們面面相覷,教官們也不明所以。
梅森打趣道,“這是野地,不是教室,四面沒墻,你們這樣站著,我得喊破喉嚨,才能讓后面的人聽到。都往前來,也給我省點口水。”
教官們理解了總務長的意思,雖然不明白總務長的意圖,但還是配合了總務長的命令。
于是學員們遲疑地上前,人挨著人,在梅森周圍聚成一個半月形。
“都坐,”梅森用鐵鍬比劃,“都站著,后面的人不是更看不到了?”
預備軍官們聽從命令坐了下來,臨時操場一下子空曠了許多。
第二學院的師生們都聚集在一小塊空地上,梅森不用瞇眼睛就能看清每一個學員的面孔,不用大聲喊就能讓每一個學員都聽清。
因為方才賣力演示,梅森的腰又酸又痛,所以他搬來一摞演示用的柳筐當凳子,在學員們面前坐了下來。
“你們站著累,我站著也累,”梅森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所以我坐著說,你們坐著聽。”
說完這句話以后,梅森終于從學員們那里得到了一點回應——在許多人的臉上,他看到了若有若無的微笑。
“一個好的開始”,梅森心想,他沉吟片刻,決定從學員們感興趣的地方入手。
下一秒,預備軍官們只聽總務長語出驚人,“你們應該都知道我是聯省人吧?”
名義上的三號人物來自山前地,這是“二校”公開的秘密之一。從教師到學員,人人對此心照不宣,但是誰也不提。
在今天這個場合,理查德·梅森主動挑明這層關系,反倒讓學員們措手不及。
就連教官們都面露驚異。
梅森倒沒有糾結,而是又問道:“你們應該也知道,聯省人因為擅長土工作業,所以被人說是‘泥巴佬’,對吧?”
“泥巴佬”這個蔑稱,在場的帕拉圖人都知道,不少人近期還用的很頻繁,但是這個綽號的來歷,很多人倒是第一次聽說。
“但你們知道為什么是‘泥巴佬’,而不是‘泥土佬’嗎?”梅森繼續問道。
這倒是把學員和教官們都難住了。
不過梅森不是來出題的,所以他很快解答道:“因為山前地的地勢很低,地下水位很高。一鍬下去,能看到泥;兩鍬下去,能看到水;三鍬下去……就能養魚。”
預備軍官的人群中傳出一片低低的笑聲。
“所以在山前地挖塹壕是很痛苦的,每一鍬下去都連水帶泥,”梅森笑著用手里的鏟子做了個挖土的動作,“哪像在帕拉圖這么愜意?”
預備軍官們看著總務長的校官制服上的塵土,實在沒法把“愜意”和挖土聯系在一起。
梅森侃侃而談:“其實‘泥巴佬’這個詞,本來是山前地貴族用來貶低農民的,因為別的地方的農民是土里刨食,而山前地農民每天都要在‘泥里刨食’。
“主權戰爭時期,這個詞又被保皇黨用來羞辱山前地民兵。因為山前地民兵善于掘進,所以被保皇黨罵是‘泥巴佬’。
“你們今天所學的掘進技術,追根溯源,都來自于內德·史密斯元帥麾下的山前地民兵。”
學知識,人們會犯困,但是聽小故事,大家都很有興趣,在場的預備軍官們也是如此。
“既然在山前地挖塹壕如此折磨人,”梅森設問,“為什么老元帥還要帶領民兵挖塹壕?”
停頓了片刻,梅森加重了語氣,自問自答,“因為挖塹壕能少死人,因為挖塹壕能縮小民兵和騎士的差距,因為挖塹壕能幫他們贏得勝利。
“所以,保皇黨用這個詞,其實更像是在羞辱自己。
“他們蔑視揮舞鏟子、在泥里掘進的民兵,可是‘泥巴佬’們卻打敗了他們,將他們趕出了山前地。
“笑話人,又不如人,豈不等于是在貶低自己?你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梅森面前黑壓壓的人群,用低沉的贊同聲回應了他。
侯德爾也是發聲的人之一,他原本一肚子火,但聽了梅森閣下的話之后,堵在他胸口的那股郁結之氣散去了一些。
事實上,侯德爾剛才對于梅森閣下親自演示臥姿掘進的行為,很不滿意。
在他看來,堂堂保民官趴在地上拱來拱去——尤其是當著外人的面趴在地上拱來拱去——實在太丟鐵峰郡軍的面子。
所以當前面那個皮靴小子出言不遜時,侯德爾心中的怒意被徹底引爆。
從這一點來說,連捷爾·理查只是觸了侯德爾霉頭。侯德爾真正的不滿,其實是沖著保民官閣下去的。
但是聽了梅森保民官的話之后,侯德爾隱約體會到了保民官想傳達的深意。
一直以來,侯德爾都很抵觸挖土、刨坑的工作。
他的玩笑話,無形間透露出了他的真實想法——“我進軍校前每天在刨土,進了軍校以后還是每天刨土,那我進這個軍校還有什么意義?”
但是聽保民官解釋了“泥巴佬”這個綽號的由來之后,侯德爾本能地對于保民官口中的“山前地民兵”生出了一些親近感,對于“掘壕”這項民兵們賴以擊敗貴族老爺的本事,同樣產生了某種自豪感。
就在這時,侯德爾聽到保民官的聲音從前方傳來:
“閑話少敘,該學點真本事了,剛才誰打架了?到前面來,我手把手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