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怠慢了,怠慢了!”
范純仁老爺子遠遠的從自家寶驢背上爬下來,然后邁著小碎步,在一干潁州官員心驚膽戰的目光下,小跑到了蘇軾的面前。
“子瞻,何需這些靡費,讓老夫羞煞矣!”
“老相公來潁州,我等地方官員來迎接是朝廷禮法,老相公莫要不安。”
蘇軾迎著范純仁,介紹起潁州的官員:“潁州通判,徐讓,徐寶叔。”
“好,好,精干力強,國之干才。”
“潁州推官,王希。”
“好,好,年少有為,一表人才。
“穎州禁軍統領,信陽軍統領,趙慎。”
“好,好,英武豪邁,國之屏障。”
不到一刻,每一個被蘇軾引薦的潁州官員都對范純仁老爺子的感覺極好。有種想要投效門下的沖動。可惜,范純仁是副相,身份高到穎州只有蘇軾能夠接待。
其他人就算有種肝腦涂地的感激之情,恨不得為范相效死的激蕩,卻只能遠遠的看著范純仁在蘇軾的陪伴下,上了馬車。
在車上,蘇軾就詢問起了范純仁:“堯夫兄,朝廷怎么派你來了?”
“不好嗎?”
范純仁覺得自己的光輝形象有受損的危險,笑呵呵道:“如今四海靖平,國庫殷實,百姓安居樂業,文臣武將皆有所職,些許疥癬之疾,無關大雅,老夫來處理完全沒有問題。”
用一句話來總結范純仁的話,就是天下太平。
他不僅是這么說,也是這么想的,這才是他的強大之處。作為保守派的中堅力量,范純仁并不認為激進的朝廷會給大宋帶來福祉。反而,大宋需要老成持重的穩健,用大宋的財富,大宋的創造力,大宋的強大財力,讓大宋繼續成為最為強大的存在。
蘇軾原先也覺得這一套可行,但是當他離開朝堂之后,看到了鄧州,禹州,潁州的情況,產生了懷疑。百姓吃糠咽菜的苦日子騙不了人,如果百姓對朝廷失去了信任,那么朝廷還是那個朝廷嗎?
范純仁是長者,也是德高望重的老臣。
他都持有這種想法了,其他人恐怕持有同樣想法的人很多。一旦大宋受到天災人禍,百姓受到蠱惑,這樣的朝堂如何能夠平定天下百姓的怒火?
知道想要說服保守派很難,可是蘇軾決定試一試,他張口道:“堯夫兄,子瞻愚鈍,天下局勢我不得而知,大宋是否四海靖平,我卻有點想法。”
“這不重要。”范純仁一反常態,面對蘇軾,他沒有裝的必要。大家都是熟人,誰不知道誰啊!
他指了指街道兩邊觀望朝廷欽差的百姓,對蘇軾道:“百姓離開了土地,還有工可以做,都一樣能夠活下來。你我都明白,我大宋強大的原因不是因為土地廣袤,更不是因為軍隊強大。而是因為大宋的商品是天下最好的商品,大宋的工匠是天下最能干的工匠,大宋的商人是天下最為有遠見的商人,憑借這些,我大宋才有立于不敗之地的資本。動搖王朝根基的糧食問題,大宋也沒有。大宋這幾年的糧食儲備一直在增長,折騰,真的很沒必要。”
“大宋的大戶兼并土地,大都和官宦有關,如果要壓制大戶,就是壓制官宦,你我都明白,官員都不滿了,百姓滿意有什么用?大宋幅員廣袤,官員幾十萬計,百姓億兆,如果讓官員不滿了,這天下的百姓誰去管理,靠著你我這些享受朝廷厚祿的高官嗎?”
“到頭來,還是一團糟。輕者動蕩,重則損壞社稷之本,牽一發而動全身吶!”
說到這里,范純仁雙手一攤,苦笑道:“你做不到,我做不到。君實是個實在人,他也想做好事,把所有的事都攬在身上,可是你也應該聽說過,他是被累死的。才兩年都不到,就被累死了。所以,發現積弊,就像是看到了膿包,不要急著去挑破,萬一挑破之后惡化而亡,還不如靜靜的看著,說不定哪天……好了呢?”
蘇軾氣地鼻子都歪了,可是想要說服范純仁,還真的沒多少辦法。
他曾經也是保守派中的一員,雖然有點標新立異,特立獨行。但總沒有改革派那么激進。
保守派的一套做法,蘇軾這么聰明,能不明白?
太激進了,社會矛盾沒出現,朝堂矛盾就出來了。大宋,太大了,一旦引起政局不穩的狀況,百姓安居樂業又什么用?
唐朝是強大,但是強大的唐朝還不是死在了自己的手中?
唐朝是死在了百姓的不滿之上嗎?
不是。
唐朝是死在了官員的不滿之上。割據,不過是表象而已。
保守派是以史為鑒,并非是故意軟弱無能。他們和靖康之恥的投降派有著本質的區別,如果是眼下,遼國打過來了,司馬光等人也不會妥協,立刻會變成強硬派。
別說范純仁了,蘇軾當年連和司馬光吵架都沒有吵贏。就連能力卓絕的章惇,當年庭議的時候,屢次敗北于保守派之下。最后一次御前辯論,章惇賭上了一切,卻最終以慘敗收場。最后改革派成為失敗者,在朝堂一蹶不振,開始了被貶謫的經歷。
別以為保守派一點本事都沒有,他們都很聰明,而且說出的道理,讓人無法辯駁。
大宋制度不好?
那么能不好成什么樣?
大宋能壞成什么樣,大家都清楚,至少不會亡國。
但是改革派的想法,就拿章惇為例,這位的想法,對內高壓,對外尚武。聽著似乎挺熱血沸騰。可實際上,結局難料。對外,揍吐蕃,平定西南,吞并大理國,滅西夏,決戰燕云十六州……
只要有一次大的潰敗,大宋就要萬劫不復。
這是改革派的軟肋,也是無法忽略的戰略部署。
所以,改革派豐盈國庫,本來就不安好心。說是狼子野心也不過。而保守派呢?甘愿自在,維持現狀,一百年都過來了,再過一百年難嗎?
不難。
可要是折騰起來,再過二十年大宋就要風雨飄搖了。
范純仁的話,坐在車架子上的李逵都聽明白了,說不驚訝,是假的。里外里,聽起來都是道理,琢磨一陣,似乎又感覺不太對勁,可是讓人難以反駁。
他頓時對范純仁為代表的舊黨有了更深的認識。他們不是蠢,而是因為大宋表面的強大被捆住了雙手。原因就是,大宋外部的威脅,小之又小。西夏已經不復仁宗時期的強勢,遼國更是歌舞升平,沒有草原部落的驍勇。
大宋的外部威脅近乎于沒有,這時候折騰,恐怕真不能讓大宋更強大。
李逵急忙搖了搖頭,覺得范純仁這老頭有毒,說話的功夫,差點被這老頭給蠱惑了。
別以為舊黨保守,就做事拖拉,第二天,范純仁就開始辦公。
實際上,頭天晚上,他就開始查看卷宗。
首先考察的是常平倉貪腐案,賈道全等人被提審。
被押解上堂的賈道全,看到范純仁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他愣住了,這位高官的面相一點也不威嚴,看著還有點面善。
“案犯賈道全,可有家眷在押?”
徐讓趕忙站起來答道:“啟稟相爺,案犯家眷在逃,我等正在極力抓捕之中。”
“可悲啊!一人犯錯,全家不幸,我看過卷宗,都是女眷,想必也多半是被拖累,徐通判是否有緩和的余地?”
徐讓愣住了,他豁著大嘴,傻傻不明所以的看著范純仁,范老爺子。心中怒吼不已:“您老的立場歪了,這是朝廷欽犯,是造反的頭子,要誅滅三族的重罪,怎么可能如此糊涂,說放就放?”
可是范純仁更本就不給徐讓反駁的機會,反而臉上對著和藹的柔和樣貌,對賈道全道:“為私憤,引起了兩個莊子的廝殺,死人無數,案犯賈道全,你可知罪?”
賈道全愣住了,他沒有賄賂過上官,甚至連疏通關系都沒有,怎么這位大老爺一開口就好像在替他說話?
造反,和因為私憤殺人,前者就不用說了,親戚都要跟著倒霉。后者,只誅殺首惡。也就是說,范純仁一句話,將他家眷的罪責都免除了,他雖然被折騰的夠嗆,腿也斷了,身上更是傷痕累累。可是賈道全此時此刻,臉上竟然有了一絲感激和輕松,神色也坦然起來,埋頭頓首道:“罪官知罪,愿以重刑明法典,請大人判罪官死罪。”
“好啊,好啊。悔悟從來都不晚,不過你雖然有悔悟之心,但是法理難容,死罪難逃,爾可明白?”
“罪官明白。”
“你該知道,不少百姓因你而死,查沒所有家產,撫恤百姓,可以疑義?”
“沒有。”
“還有要交代的嗎?”
“只求速死!愧活于世。”
“可惜了!”
范純仁捻著胡子,一臉的悲天憫人。
高孝立低頭在堂上跪著,嘴皮子飛快的上下碰著,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來。
明眼人一眼就看出這位是在咒罵不已。可惜面對范相,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就連亳州主家的家主,恐怕面對范純仁也沒一點辦法,不僅沒有辦法,還要供起來。
高孝立都快壓不住胸口的怒氣,心說:“這糊涂宰相,哪兒冒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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