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著賈道全從一個反賊,變成了惡霸。
雖然都要死,可是對于徐讓來說,這種避重就輕的判罰,他是最難接受的。
功勞差太多了。
覆滅一場造反,和弄死一個惡霸,前者必然要受到廟堂的高度重視,從皇帝到大臣,都要過一遍,然后大宋所有大人物都記住,有徐讓這么一個官員,在潁州官場兢兢業業多年,最終為了大宋的江山社稷,將反賊賈道全剿滅。
雖然,首功肯定不是他。但只要有了這份功勞背書,升職加薪指日可待。
后者就不一樣了。
惡霸殺人,最多也就是提舉刑獄司走一圈,然后秋決的時候,等待朝廷的批復。嘛功勞都沒有了,啥好事都輪不上。甚至還有地方官員管理地方不力,沒有提前發現賈道全的作惡多端,甚至為此,徐讓還會背負一個不好的名聲。
這個結局,徐讓能接受?
徐讓坐不住了,可是他人微言輕,貿然打斷大佬的發揮,恐怕到頭來引來大佬的怒火,會讓自己死無葬身之地。不過,機會總是眷顧有準備的人,徐讓發現中午了,總算是有個提意見的機會了。在堂上,他壓力太大,愣是一次都不敢打斷范純仁的問案。
“學士!”
徐讓找到蘇軾,想說又不敢說的樣子,讓蘇軾頗為不滿。
大家都是聰明人,你想要讓老夫當擋箭牌,至少面對老夫的時候總該說兩句真話吧?
蘇軾不耐煩道:“徐通判,可有話給范相?”
徐讓嚇了一跳,他又什么資格給宰相傳話?還讓上司跑腿,在官場,這簡直就是目無尊卑,屬于要被現實吊打的二五仔。徐讓立刻站直了,低聲對蘇軾問道:“學士,賈道全的案子,下官覺得草率了,想要當面對范相建議,可又怕惹怒了范相的虎威。想讓學士給下官引薦一二。”
引薦是假,想反駁范純仁的做法是真。尤其想借蘇軾的嘴巴,表達他對范純仁斷案的不滿。對他來說,什么結果都可以接受,但是絕對不能接受的是賈道全的案子變成了潁州地方上的治安案件。這簡直就是侮辱他的智商。
蘇軾早就明白了范純仁的心思,這位大老遠的從京城來到潁州,真以為大宋的宰相沒事做了,地方上發生的案子都需要讓他老人家馬不停蹄的跑一趟?
別琢磨了,根本就不可能的事。
范純仁從京城來潁州,目的就一個,把潁州的案子限制在潁州境內,不讓這個案子有發酵的可能。更不可能給新黨借口,讓這個案子成為攻訐太皇太后的武器,給朝廷添堵,成為新黨攻訐太皇太后的機會和理由。他要是沒有做到,對于自己來說,是對本心的不忠;對效忠的大宋朝廷來說,是為失職;對舊黨來說,是引起禍端,是資敵。
總之,不管于情于理,他都不會改變心意。
徐讓開口就想要讓蘇軾去勸,這簡直就是不可能的事。因為蘇軾明知道說不動范純仁。蘇軾是給人當過炮灰,但那是年輕不懂事的時候。再說了,他當年是給王安石當炮灰,可徐讓,算是哪個蔥,值得讓蘇軾付出巨大的代價,滿足你的私心?
不得不說,徐讓想多了。
可是,蘇軾卻點頭道:“也好,既然徐兄有想法,那么用膳的時候就說出來,我給你找個機會。”他明著說好,卻故意讓徐讓自己沖鋒陷陣。富貴險中求,你既然想要博富貴,就別想當縮頭烏龜。
說完,蘇軾就陪著范純仁敘舊去了。
留下一臉懵圈的徐讓,他氣急敗壞的嘟噥著:“誰說蘇軾眼里存不住沙子,遇到不平之事,一定會擼起袖子上前沖?”
要是章惇在,這位前樞相不介意給徐讓補上一課,蘇軾早就不是當年那個蘇軾了。
可惜,徐讓身份太低,沒人指點他而已。
蘇軾和范純仁有說有笑的,講起了當年汴梁的趣聞。不同于范仲淹,蘇軾的老爹蘇洵,恨不得自己倆個寶貝兒子聞名天下。倆個兒子沒有出仕之前,就被自家老爺子滿世界的出訪,閱歷比普通官僚子弟要開闊的多。
說起各地的風土人情,娓娓道來,引人入勝。
加上當年蘇軾在東京也是各種高端聚會上座上賓,跟著歐陽修、司馬光、王安石、包拯等人的后頭廝混,著實讓一直跟著老爹東奔西跑的范純仁羨慕了一把。
反倒是范仲淹,家教頗為嚴苛,對自己家的兒子雖沒有章惇那么極端,也很少會提點兒子官場的人脈。
范仲淹雖有布衣宰相的美譽,不過他并不是真正的宰相。大宋的宰相是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而范仲淹執掌變法的時候,最高的官職是參知政事。屬于副相之中,權力不大的一類。具體事務不如樞密使大,而掌控的事務也比不上三司使,第一副相是中書侍郎。范仲淹的地位不尷不尬,上頭有宰相壓著他,一幫同僚手中的權也不比他小。
僅僅憑借皇帝的信任而開展變法,必然會失敗。
范純仁不一樣,實際上,他和呂大防輪著當宰相。這也是為了防止一人長期霸占相位,造成的一家獨大的局面。也是太皇太后琢磨出來的過度辦法。所以,他也有布衣宰相的美譽。
范純仁雖然沒有像他父親那樣,成為銳意進取的改革派,而是變成了舊黨中的一員。但是有一點他和范仲淹很像,認準的事,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午膳一開始,蘇軾就給了徐讓這個機會,向范純仁引薦徐讓,并說徐讓對判罰有疑義。
在大宋,官場是講人情,講道理的地方,就算是皇帝,站不住理由的事情也不敢公然逆行倒施,公然挑戰大宋律。下級官員,對上官做出的決定不滿,自然可以提議。這也是在大宋,在其他朝代,這種二五眼官員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雖然心中不滿,范純仁還是忍住了,他撇了一眼徐讓,也不能用官職壓著人不讓人說話。原以為最大的阻力是蘇軾,畢竟,蘇軾頭鐵的名聲,他是親眼所見。沒想到蹦噠出來了個通判,還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通判,這讓他頗為詫異。
于是,他放在木箸,揚了揚下巴對徐讓道:“那個誰……說吧,老夫洗耳恭聽。”
范純仁可是剛剛聽過徐讓的名字,再說了,他要是糊涂成撂嘴就忘事的記性,太皇太后也不敢派他來潁州。之所以連名字都懶得說,估計范純仁也存著借機會敲打一下不開眼的貨色,別給他多事。
徐讓嚇的一哆嗦,心說:果然得罪了范相,他哭喪著臉,心中暗暗將蘇軾也恨上了。賣屬下,您老也做得出來?
看著范純仁陰沉的表情,徐讓干脆臉色一沉,咬住后槽牙,心說:“豁出去了!”
這才磕磕碰碰的開始說起來:“賈道全一案,其私自建立軍隊,封鎖消息,臨走劫掠鄉里,殘殺百姓,之后攻打高家莊的時候,又劫掠百姓,有做大的嫌疑。此舉已經是叛亂,為何范相還是認為賈道全是為惡鄉里的惡霸,而不是燒殺搶掠的叛賊?”
范純仁還當是什么事呢?
就這些?
這也太小看他小范的能力了,冷笑道:“余觀大宋律法,謀反叛亂不外乎四個條件。只要滿足一條,就是謀反無疑。”
蘇軾應景道:“哪四條?”
“褻瀆陛下,辱罵圣人,盜掘皇陵,賈道全可又犯?”
徐讓搖頭道:“沒有。”
“攻擊城邑,劫掠地方府庫,建立軍隊,制造鎧甲弩弓等兵器,他做了沒?至于私軍,他的手下連軍官將校都沒有,談何軍隊?”
徐讓再次搖頭:“沒有。”
“立旗明意,再造政權,他做了嗎?”
徐讓有點心虛的摸了摸額頭的虛汗,還是搖頭道:“沒有。”
“殺害官員,圍攻官府,他做了嗎?”
“沒有!可是……他還沒有來得及……”徐讓心神大亂,賈道全的叛亂,造成了潁州百姓上千人的死亡,按照性質來說,也夠得上叛亂了。
可是,大宋律中根本就沒有因為殺人多,而定性為叛亂的道理。
至此,范純仁臉上正氣凜然道:“哪條都沒搭上,那么他就是個為惡鄉里的惡霸,僅此而已。”
說完,他就專心的開始吃飯,沒有繼續開口的意思。可是心中卻得意不已,想當年,章惇都被老夫訓的啞口無言,你一個小小的通判,反了天了,誰給你的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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