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難想象,對章惇背刺的這個人竟然是蔡卞。
而蔡卞一直都是章惇的副手,甚至沒有任何官職和權勢的要求,任勞任怨,為章惇的一切決定付出。
這樣的人會叛變,這讓章惇的心情非常沉重。
朝堂,就是朝堂。
不是依靠感情維系的地方。
此時蔡卞正在和皇帝對答。蔡卞不像元豐、元佑時期的御史們,彈劾官員僅僅是用一些捕風捉影的事情。而司馬光無君無父的證據是確鑿的,而且幾乎所有朝臣都知道,這是司馬光泄私憤的行為。
這就是二十多年前,發生在京東東路登州的阿云案。
案件很簡單,阿云是個可憐少女,父親早亡,母親又在年前病故,她在服喪期間被叔叔嫁(賣)給了村中一個又老又丑且窮的男人韋大。當然,當事人會說將阿云嫁給這個老男人。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阿云的叔叔在圖什么?
不是圖彩禮多,還能是什么?
難道是人品好?
悲憤欲絕的阿云不甘心人生被左右命運,決定反抗,想要殺了那個男人。刺殺很不順利,不僅沒有成功,反而被人發現,被官府抓捕。案件以謀殺親夫定罪,按律當斬。上報到知州許遵這里,許遵卻認為不妥當,阿云在服喪期間,如何能嫁人?
死刑被駁斥,改為傷人。
案件一直上報到刑部,審刑院,大理寺,都做出了絞刑的判罰。等于阿云死定了。
可案件在之后有了轉機,許遵升官了,他回到京城擔任大理寺卿,然后案件繼續被駁回,大理寺這時候是許遵當權,當然不會打自己臉,同意刑部的判罰。于是審判結果被推翻,一直到了皇帝面前。皇帝也不好判斷,讓身邊翰林學士司馬光和王安石去詢問和提出最終意見。兩個人也提出了截然相反的判罰意見。
王安石認為要寬宥,阿云有自首情節,且母喪期間,嫁娶不合理,不該判罪。司馬光認為,阿云有殺人的決心,并且按照刑律,殺人且傷人軀體不在寬宥之內,按律法要殺。宰相陳升之、韓絳、呂公弼下場支持王安石;樞密使文彥博、御史中丞滕甫,還有刑部支持司馬光。然后大臣們圍繞著這個案子吵了一年多……
加上前期審判和推翻,繼續審判和推翻,這個案子總共經歷了五六年時間。活活把一個少女,拖到了人妻的年紀。
神宗皇帝當時已經準備變法,不能讓此案繼續拖延下去,擾亂變法。于是,他站出來最終做出了決定,阿云改判,不以謀殺親夫罪定。并且認定,以后這類案子,有自首情節的,可以降兩罪判罰。大宋只要不是死刑,其他罪處罰都不嚴重,很快阿云就回去了。
似乎這件事已經結束了,但是十六年后,司馬光被任命為宰相,他上臺第一件事,就將已經嫁人的阿云抓來,徹底推翻神宗皇帝的裁決,用一個女人的死,維護了他的面子。
案情說完了,蔡卞對皇帝憤怒道:“司馬光執掌中書門下一年,累犯投敵,謗君,亂政之罪,其罪不亞于謀反造亂,還請陛下定奪!”
趙煦沉默了良久,這個罪他不太好定。但是胸口的怒火卻依然燒了起來,畢竟他爹神宗皇帝被司馬光挑釁了皇權,此罪不可赦。
在朝堂上,蘇轍剛想要開口,卻被劉安世攔了下來。劉安世出班站定之后,指著蔡卞怒道:“改政是宣仁太后母改子政,和司馬公有什么關系?”
說到母改子政,趙煦的火氣更是加大了不少。別人不清楚,他能不明白嗎?這就是司馬光給他祖母出的餿主意。輕飄飄的一句話,卻將神宗皇帝十幾年的努力付之東流。
這就和罵了皇帝的爹似的,不可饒恕。
新仇舊恨加在一起,趙煦也不忍耐了,當即一拍龍膽,沉聲道:“司馬光竊相位,私心作祟,其罪難逃。還有意見嗎?”
趙煦的目光落在了蘇轍身上,這時候蘇轍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劉安世就是決心犧牲自己,保全其他的元佑大臣。這里面包括他和呂大防。
畢竟,蘇轍和呂大防牽扯的事件不多。
完全有機會保下來,但是劉安世就難了。他是司馬光的弟子,根本就難以推脫。
有道是臨死拉個墊背的,想要拉蔡卞不可能,章惇更是沒有機會,曾布也滑不溜秋不好下手。劉安世的目光落在了邢恕身上。
這家伙看他就不順眼,當即選定了邢恕。
劉安世當即告密道:“啟奏陛下,當初不少建議都是程顥為家師建議的,臣不敢藏私。比如避戰,就是如此。”
“程顥?”
“沒錯,就是程顥。不過臣以為程顥乃道德學究,做不出這等下三濫的事來。”劉安世明知道司馬光的名聲不能保,干脆就將所有的責任推到才能上了。司馬光的才能做翰林學士當然沒問題,可是做宰相,確實有點強人所難了:“陛下,您也知道家師不善施政,基本上下面的人說什么,他都覺得有道理。程顥建議很快就被家師采納,才有了諸多錯處。”
“臣以為,應該另有其人在其后推波助瀾。這個人必然是程顥身邊之人。”
皇帝趙煦這才記起來,好像朝堂上議論的議題是針對二程理學煽動民意,朝堂需要出雷霆手段打壓理學。怎么突然間就一竿子捅到了司馬光的墳頭?
對司馬光,皇帝也很無奈。這家伙已經死了,刨墳肯定不合適。貶謫一個死人,不痛不癢,又沒有什么大用。關鍵是不解恨吶,根本就看不到司馬光倒霉,如何讓仇人心中釋然?
這家伙已經死了,除非真的像當初蔡卞、章惇建議的那樣,刨了司馬光的墳頭,要不然貶謫而已,更本就奈何不了司馬光。
尤其是司馬光沒有納妾,他和發妻張氏的兩個兒子早夭之后,就過繼了兄長司馬旦的兒子司馬康做養子。
可惜,司馬康身體不好,早就死了好幾年了。
似乎針對司馬光的報復,只能刨墳一條道了。堂堂皇帝,怎么能做出如此不堪的事來?
即便朝臣有這樣的建議,也不該支持。
程顥的出現,恰恰彌補了要懲辦人,卻沒有案犯的難題。程顥雖已經死了,畢竟他有個弟弟程頤,如今可是天下聞名的伊川先生。當然,還有一個人非常驚恐,這個人就是邢恕。劉安世身為御史中丞,辦案經驗豐富。怎么可能給邢恕脫罪的機會,干脆就來了個死無對證。事實上,當初程頤都要比程顥和司馬光的關系更近,即便是進讒言,也該是程頤,而不是程顥。
當時的邢恕并沒有被貶謫。還在京城做官。他官職不大,算不上是變法派的大人物,最多只能是幫著搖旗吶喊之人。
而邢恕在元佑初年,還投靠了高氏兄弟,這倆人是宣仁太后的侄子,也是太后當政之后,能夠傾聽朝臣的耳目。
當時邢恕就天天幫著倆人出主意,甚至奏章都是他代寫。
為了兩個草包外戚,邢恕當時可是操碎了心。
可惜,后來他的用心良苦不但沒有被高太皇太后欣賞,還被當成了小人,給貶謫出京了。
這段過往,他從沒有對外人說。但架不住高氏兄弟最沒個把門的說了出去。
皇帝趙煦之前是很欣賞邢恕的,畢竟,他身邊的大臣能像邢恕這么會來事的真不多見。說話好聽,辦事體貼。要是宦官,就更好了……
可這份欣賞,當劉安世說到:“高氏兄弟當年為了取悅宣仁太后,故意誹謗朱太后,以太妃之封賜為陛下生母,此舉才是羞辱了陛下啊!”
朱氏可是皇帝生母,趙煦登基之后,竟然被賜封為太妃。欺負的是寡婦,可巴掌打在兒子趙煦的臉上。
邢恕跳出來指著劉安世怒道:“劉安世,你別信口胡說,邢某坐的端,行得正,什么時候做出如此獻媚之舉?”
這話就連邊上的楊畏都聽不下去了,蹙眉直搖頭。心說:你要是行得正,坐的端,這天下估計就沒正經人了。
劉安世當然不會如此放過邢恕,拉拉扯扯地扭住邢恕道:“既然刑尚書說自己正派,不如讓滿朝文武說說看,你正派在哪里了?”
“林尚書,你看……”
林希扭頭不說話,這個證人不好當。
“楊學士……”
楊畏拱手含笑道:“邢大人,你我僅是同殿為臣,就不要為難本官了。”
“王尚書……”
邢恕絕望了,發現自己的人員好像真的很差。最后落在了曾布的身上。曾布多奸詐的人,怎么可能替邢恕出這個頭?
而且,程顥又是邢恕的老師,這家伙身上一攤爛事,讓他想幫都沒下手的機會啊!
曾布冷笑扭頭,不去看邢恕。
事到如今,皇帝怎么可能還不明白邢恕這廝的奸詐,怪他錯信了奸佞。
不過皇帝趙煦也不能自己下決斷,畢竟萬一他決定錯了,連個補救的機會都沒有了。干脆對章惇道:“章相,此事你去查明白之后,將名單擬出,交朝堂廷議。”
退朝之后,章惇攔住了蔡卞。
蔡卞露出苦笑狀,良久才開口道:“章相,我必須要給王公正名,哪怕被天下人唾棄,我也在所不惜。”
這話一出,章惇啞口無言。
蔡卞才是王安石的女婿,他要是不站出來,徹底打壓元佑當人,還讓他們竊取高位,這就說明在皇帝心目中,王安石也立身不正。
都在氣頭上,也不好多說,蔡卞躬身道:“下官告退。”
另一邊,呂大防和蘇轍邀劉安世敘話,劉安世也明白,蔡卞拋出了阿云案之后,他和他的老師司馬光將退無可退。
這時候,任何犧牲都毫無價值。但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就算是做錯了也需要有人承擔。而這個人,無疑最合適的就是劉安世。他別無選擇。至于為什么要拉著邢恕一起倒霉,他只不過是單純的厭惡邢恕。尤其是這家伙身上到處都是破綻,很好對付。還是敵人陣營的,這就更好了。不選邢恕,還能選誰?
紫宸殿的廷議,如同一陣狂風一般席卷了整個京城。
就連平日里對朝政不怎么關心的兵統局,也仿佛覺察到了京城的風向要變了。
蔡京急匆匆的從外頭回來,穿過回廊,跑向后衙,沖到了李逵的官舍,進言道:“大人,機會來了!”
李逵如今也要三天兩頭上朝。蔡卞背刺章惇,對元佑黨人發難的時候,李逵就在紫宸殿上,只不過他官小,只能站在后頭,看看熱鬧而已。蔡卞的這份奏折一出,黨爭必然會興起。這對于兵統局來說影響不大,但是對蔡京來說,卻是個不錯的機會。
他湊近道:“大人,以下官之拙見,此事過后,京城將有不少官職空出來。如今戶部尚書,和門下省主官是否會被波及下官不得而知。但臺諫的御史中丞劉安世注定要出京城,一旦他離開,空出的御史中丞可是個不錯的選擇。”
李逵抬眼看向了蔡京,覺得這老家伙居心不良,想要他走,然后霸占兵統局。繼而,霸占兵統局的小金庫。
尤其是蔡京裝緊張的樣子,很不過關,他一眼就看出這老小子肯定事先知道。李逵笑道:“我剛擢升為四品,此時升遷,恐起非議,不合適。”
“大人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啊!”
蔡京仿佛對李逵很上心,他的名聲受損,如今還在蟄伏期。要等京城官員差不多都忘了,才有機會。當然,他也爭取過,可惜被人無情拒絕了。這個人還是他弟弟,這讓蔡京很受傷。
“元長,興起黨爭之亂的可是你兄弟蔡卞。怎么,你就沒有提前獲得過消息?”李逵問。
蔡京惱怒的拍著大腿,怒道:“我家的兄弟,性格執拗,自從出了秦鳳路這檔子事之后,他就處處看我不順眼。我也不想如此庸庸碌碌下去,可是他連給我個表現的機會都不肯,可恨。”
“哦,你是說你早知道蔡卞要對元佑黨人動手?”李逵問。
蔡京捋著胡子悠哉悠哉道:“當年,紹圣元年我比他更早召入京城。他剛來京城的時候,住在我家里,我能不知道他的心思?他是王公的女婿,一心想要為王公正名,可惜當初發動的條件不太好。西北大戰,二十萬大軍被西夏拖住,朝堂和皇帝都沒有心思興起黨爭。”
“這一忍,就是兩年多。這家伙也是夠能隱忍。我就知道他憋著壞水,可惜了,像我如此耿直的性格,卻被當成奸人。而天下都把他當好人,還有沒有天理啊!”蔡京懊惱道:“不過大人,御史中丞這個官,比尋常的尚書都要體面,真的是個好機會。”
蔡京進一步進言道:“章相應該沒有這個想法,必然被我家兄弟給脅迫了。”
李逵好奇道:“怎么個脅迫法?”
“這簡單,只要在朝堂上,引起皇帝的怒火之后。章相可是如今變法的執行之人,他要是不支持為王公正名,試問,他還有什么資格做這個變法主持之人?到時候宰相職位都懸了。變法派內部都會對章相怨言相加。可只要章相點頭認下,他就落在了我家兄弟的圈套之內。只好一條道走到黑了。說起來,可憐啊,堂堂宰相卻被副手道德綁架了。我要是宰相,絕對要被氣瘋。”
對于權謀,蔡京的水平比一品大員一點也不差。
不過他的手段過于直接,很容易給人咄咄逼人的不適。
御史中丞?
這個官職李逵倒是從來沒想過。正三品的高官,比尚書都威風。甚至比普通的刑部、工部、兵部都要重要。也是門下省最為重要的一個衙門主官。
誰不服,就彈劾誰!就問怕不怕!
下午,李逵翹班去了都事堂。
章惇本來心情就極壞,看到李逵的那一刻,老頭心情糟糕地問李逵:“你來可有要事?”
意思很簡單,要是沒啥事,你可以走了。
李逵卻自來熟地湊近道:“章相,我聽說御史中丞之位……”
“滾出去!”
章惇正愁心中的郁悶沒處發泄,指著李逵怒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