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粉簌簌飄落,劍尖緩緩劃過牢墻一角,留下一道窄而彎的痕跡,像是一條蹙起的眉毛。
支狩真收起長劍,這是他在獄中劃下的第二十六道刻痕。玉真會未能如約將他解救出獄,他也并未怨天尤人。縱然強如道門,也不能肆意妄為。此事分屬王室管轄,道門無法越權直接出手,只能間接施壓。
支狩真心知肚明,這只是王室與道門無數次斗法中的一次,無論最終如何,雙方都不會在意一次的勝負,也不會在意其中某一枚棋子的存亡。
好在支狩真曉事以來,從未將希望寄于他人之手,因此心境上并無失落起伏。反倒因為枯守牢獄,暗合了道門清靜無為的宗旨,他的太上心鏡注頗有精進。
平日里,支狩真除了修煉虛極釘胎魂魄禁法,就是參研白骨往生經,或是對照不二劍匣,修煉自家的有無形·真劍術。無論是白骨往生經還是有無形·真劍術,都比大晉的功法要高明許多,其中一些修行關竅極為復雜深奧,支狩真需要反復琢磨,方能慢慢領會。
“來,我們下幾盤棋輕松一下。”瞧見支狩真調息完畢,萌萌噠忙不迭地跳下橫梁,把他拽向棋枰。
猴精要下的并非圍棋,而是一種叫做五子棋的新鮮玩意兒,來自于她原先的世界。每次猴精都要搶執先手,以至于支狩真屢戰屢敗,無一勝績。
支狩真望著推過來的一堆白色棋子,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你一直贏,有意思么?”
“少年,不要太過執著于輸贏。我不是和你說過嗎?勝固欣然敗亦喜,世路來去心悠然。無論下棋還是生活,都是如此。”萌萌噠率先拿起一枚黑棋,“砰”地一聲按在棋盤中心,一本正經地道,“不要怕輸,這是在磨煉你百折不撓的道心。”
支狩真無奈地落下一枚白棋:“我的道心快被磨碎了。”
“祝你先破后立,從此神功大成。”萌萌噠嘻嘻一笑,再下一子。她曉得支狩真是在刻意遷就自己,在少年深沉陰狠的心性下面,其實藏著非常柔軟的東西。
兩人接連下了幾十步,眼看黑棋又要連成五顆一線,急亂的腳步聲驟然從石梯上方傳來。
萌萌噠扭頭望去,王夷甫、謝玄諸人在獄卒的領路下,興沖沖走來。
“快瞧啊,謝大嘴一副喜形于色的樣子,難道你要被無罪釋放了?”萌萌噠奇道。
莫非玉真會又出手了?支狩真暗自納悶,繼續放下一枚棋子,若是玉真會出手,理應會告知自己才對。
獄卒打開牢門,點頭哈腰諂笑:“恭喜小侯爺,賀喜小侯爺,您已經平安無事,可以回府歇息啦。”
王夷甫悲喜交加地站在鐵欄外,他消瘦了不少,面色憔悴發青,偏又泛著亢奮病態的紅光。“屬下來遲,還望世子恕罪。”王夷甫幾經哽咽,對著支狩真深深一揖,俯身不起。
支狩真連忙快步上前,躬身扶起王夷甫。后者執意不肯起身,顫聲道:“夷甫真乃無用之人,坐看世子陷于危難,卻束手無策,實在無顏以對世子重托啊。”
支狩真強行將他扶起,正色道:“羽族勢大,廟堂袞袞諸公尚且一籌莫展,何況長史大人?說到底,是我自己失手殺了小鷹王,也算是罪有應得。”
“胡說八道!什么罪有應得?你不但無罪,而且有功!”嵇康清朗激憤的聲音遙遙傳來。
支狩真抬眼望去,嵇康寬袍高屐,步似流星,如一陣旋風而至,其余竹林五子跟在后面。
“祭酒大人,向大人,王大人……”支狩真一一行禮,卻被劉伶一把拽住,笑嘻嘻地道:“什么大人、小人的,我們幾個最煩這種假惺惺的玩意兒!叫他一聲老嵇,叫我一聲伶哥就行了,哪用客套什么?”
嵇康望著支狩真長嘆一聲,面露愧色:“原安,你受我等之托,不顧性命與羽族小鷹王比劍,揚我人族聲威,卻害得深陷囹圄,險些性命不保,老夫實在愧對你啊!”
王夷甫對支狩真道:“祭酒大人和其余五位大人一直奔走此事,連日長跪宮門,懇請陛下將世子無罪釋放。謝玄少爺、周處少爺和王氏、白氏、衛氏等諸多世家弟子,也都在為世子游街請愿。”
支狩真向眾人再三拜謝,嵇康搖搖頭:“釋放原小兄弟可不是我們的功勞。”
“傳聞是陛下賠償了羽族大量財物,對方才答應暫不追究。不過據我所知……”山濤帶著疑惑的口氣解釋道,“似乎是羽族主動提出將你釋放,聲稱他們日后會盡遣劍修好手,再找小安兄弟比劍雪恥。”他說到此處,也不由搖頭。羽族先前恨不得立即處死原安,如今卻主動放原安一馬,著實有違常理。
阮籍道:“鳥人向來心高氣傲,自命不凡,興許憋了一口氣,想以后再找小兄弟討回面子吧。”
“未必是羽族的意思,多半是道門暗中使力,小兄弟畢竟入了太上神霄宗。”向秀沉吟道,崇玄署暗中插手游街一事,瞞不過明眼人。
王夷甫心中微微一動,竹林六子生性灑脫不羈,但絕不會信口開河。如今他們直呼原安為小兄弟,其中之意頗堪思量。莫非……他腦子里忽地冒出一個念頭,不由又驚又喜,果真如此的話,世子可謂是因禍得福,一飛沖天了!
“小安子,養的挺不錯嘛!”謝玄湊過來,笑瞇瞇地道,“坐了幾天牢,還是這么細皮嫩肉,秀色可餐。”
支狩真微微一笑,萌萌噠沒好氣地道:“小玄子,幾天不見,你這張臭烘烘的大嘴也一點沒變啊。”
“小猴子懂啥?男人嘴大吃四方!”謝玄洋洋得意地轉過身,對身后幾個世家千金撅了撅嘴唇,引來一陣嗔罵嬌笑。
眾人簇擁著支狩真走出詔獄大門,外面日頭正盛,夏蟬棲樹長鳴,支狩真不由生出一絲恍若隔世之感。
他望見數百輛馬車一字排開,停在街對面,原婉拄著鳳頭拐杖,立在前首,一干博陵原氏的族老乖乖跟在后面,再往后是大批世家弟子,黑壓壓地站滿了一片。
支狩真微微一愕,連忙上前向原婉請安。原老太君親自接他出獄,無疑是向博陵原氏表明,他世子的身份不容置疑。
“小安,辛苦你了。”原婉輕輕嘆息一聲,原安被囚,博陵原氏卻沒有多少人為此奔走出力。若不是她進宮面圣,力保原安,恐怕一些族老又會打起永寧侯府的主意。
“原安!”“原兄!”“小侯爺!”王徽、王獻、王涼米兄妹,周處、陶玉瑾、孔九言以及蒼梧白氏等許多高門子弟圍上來,爭先恐后地向支狩真打招呼。
日光耀眼生輝,一張張青春朝氣的笑臉仿佛也散發著燦爛的光。在這樣熱烈的光里,即便是支狩真,也被照得閃閃發亮。
這些世家子弟真正接受了原安。
這讓支狩真有些歡喜,又有種說不出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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