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門。”
克勞福德神父灑下圣水,公墓的工人們蓋上大理石磚。九月二日的倫敦和往常一樣,天空陰沉沉的,濃重的霧和霾在人間糾纏不清,摧殘著每個人的肺和心情,即使是西垂的太陽也絲毫沒有讓天空品嘗到夕陽的亮色,墓地上方有烏鴉一聲不吭地盤旋,在天色的暈染下,潔白的大理石也沾惹了一抹沉重的灰。
納爾遜穿著一身深黑色的西服,彎下腰用手掌擦拭著約納斯的墓碑。
“約納斯·尼克勞斯(1885-1939):他的時代太過殘酷,所以他握住的筆最終并沒有讓他成為詩人。”
“真草率,不是嗎?”他抬起頭,把胳膊搭在湯姆的肩上,“一個那么大只的人,最后卻被裝到一個小小的盒子里,埋在這樣一米見方的墳塋中,甚至他的一生都只能用這樣簡單的一句話概括。”
前來憑吊的客人們都穿著肅穆的黑色正裝,在神父的指揮下圍在貝拉身邊,望著約納斯的相片緘默不語。
“納爾。”湯姆轉身面對納爾遜,伸出雙臂擁抱他,用力地拍著納爾遜的后背,“斯人已逝,但是你還有我們,你還有貝拉姨媽,你總得向前看。”
“我一直都在向前看,”納爾遜回敬了同樣的擁抱,緊接著掙脫出來,望向葬禮邊緣一群面色嚴肅的德國人,他們是約納斯家鄉的親人,從特里爾來,納爾遜以前從沒聽約納斯說過他們——不知道在這樣兵荒馬亂的年頭,他們是怎么收到消息,又是怎樣跨越半個歐洲來到這里,他們行色匆匆,不言不語,仿佛只是需要親自走一遭來見證一位親人的離世,就像約納斯只是潦草地在人間走了一遭而已,納爾遜收回目光,對湯姆說道,“而且看得更遠。”
默哀已經結束,圍繞著貝拉的人群開始嘈雜起來,用著他們的笨辦法安慰著貝拉,貝拉被簇擁著強笑應酬,圍繞在墓地上空的烏鴉們振翅飛走了,可能他們也忍受不了這樣的聒噪,納爾遜不認識這些客人,他發現自己其實并不了解約納斯。
“嘎嘎嘎——”
“納爾,你總得去上學吧。”湯姆有些焦急,比起逝者,他還是更在乎活人,“跟我回霍格沃茲吧,大不了我們不上鄧布利多課了!”
“不,這和鄧布利多教授沒有關系。”納爾遜搖搖頭,“說真的,我并不怨恨他,他只是做了他認為對的事。”
“那么你跟我回去吧。”湯姆抓住納爾遜的胳膊,哀求道,“我親眼看到了,人是鄧布利多用索命咒殺死的,兇手不是你,納爾,你不要再懲罰自己了。”
“你錯了,湯姆。”納爾遜抽回胳膊,“我們誰也不知道到底是誰干的,這一點想必鄧布利多也深有體會。但我在乎的不是這個,離開霍格沃茲,是我深思熟慮的選擇。”
納爾遜抬起頭,望向天空中已經成為幾粒小點兒的烏鴉的影子,回想起昨天晚上發生的后半段事情。
……
“鄧布利多教授?”從大胡子鼻翼間收回手的納爾遜語氣冷靜得可怕,他回過頭疑惑地問道,“您這是什么意思?”
“納爾,我只是幫你做了你想要做的事情。”鄧布利多苦笑道,“你瞧,兇手已經付出了代價,而你也不必去威森加摩的審判席上坐著。”
“你殺了他。”納爾遜沒有聽進去鄧布利多話,他只是一動不動地、平靜地望著鄧布利多的藍眼睛,說著又搖搖頭,“不,是我,是我的鉆心咒,麻瓜承受不了這種痛苦。”
“納爾,你這又是何苦呢,把這一切都交給我承擔吧,回霍格沃茲讀書,那才是你永遠的家。”鄧布利多繼續苦笑,“恕我直言,以你的魔力,怕是很難施展出真正的鉆心咒,它需要的不僅僅的強烈的情感,還有——”
“不,鄧布利多教授,”納爾遜又一次打斷了他的話,“當兩束甚至更多魔咒打在一個人身上時,你根本沒法兒判斷最終生效的是哪一個,這點你應當比我清楚得多。”
鄧布利多的臉色變得煞白,他聽出了這是一句誅心之言,納爾遜仿佛拿著匕首在他的心臟上不停地剮蹭,而他只能哆嗦著嘴唇吞下苦果,眼前的少年讓他對自己的人生閱歷和聰明才智感到無力,他似乎是卯足勁兒了要往深淵里沖,他猛然意識到自己可能才是真正的幫兇,他也明白,很多事情開始了就回不了頭了。
“教授,我已經回不去了。”
……
“不,湯姆,我已經回不去了。”納爾遜做出了一樣的回答,他目送烏鴉遠去,反倒安慰起愁眉苦臉的湯姆來,“約納斯也已經入土為安了,他肯定也希望我們能開心一點兒。”
“都怪我,我不該攛掇你去做這種事的。”湯姆一屁股坐在約納斯鄰居的房頂上,低下頭陷入了深深的懊惱,湯姆總是以一個成熟到甚至有些冷酷的少年的形象出現在人們面前,然而到這種時候,他才終于暴露出自己內心深處的脆弱,他修長而消瘦的雙手深深地插入半長的頭發中,淚水打濕了鞋子、膝蓋和干涸的地面,“如果不是我,你也不至于……”
“我只是不去上學,又不是跟著約納斯一起去死了。”納爾遜咧咧嘴,坐到湯姆身邊,伸出手把湯姆的頭發揉得亂糟糟的,這以前是約納斯最喜歡做的事情,“貝拉姨媽也同意了,我的申請書都寄走啦,你想這些有什么用呢!”
“你不去上學,又能去哪呢?”湯姆小聲嘟囔著。
“我想在歐洲走一走、看一看。”納爾遜凝望著約納斯的墓碑,嘆息道,“最起碼現在的我已經讀不進書了,我想四處走走,我有太多答案想要追尋了。”
“好小子,真不錯,我能坐在這里嗎?”一聲帶著粗重鼻音的男聲打斷了兩人的交談,納爾遜抬起頭,看到一個高瘦的身影背光看著他,他的腦袋比尋常人大了一圈,看起來就像一根棒棒糖一樣,納爾遜瞇起眼睛,這才看清他的頭上纏著厚厚的繃帶。
“請便。”納爾遜聳聳肩,挪挪屁股讓出位置,“您沒必要問我,我也算是惡客,可以問問這位……”
他伸出手指向身邊的墓碑,這位亡者給自己寫了長長的墓志銘,而他的家人看起來很久沒來掃灑了,讓整個墓碑看起來糊作一團,他勉強辨認著墓主人的名字,不由地撇撇嘴,真不愧是廣泛分布在英國的姓氏,隨便找個墳坐都能遇上本家,繼續說道,“威廉姆斯先生。”
“我就假裝他同意了。”男人把拐杖靠在模糊不清的墓碑上,吃力地坐下來,望著約納斯的墓碑嘆了口氣。
“先生?您都這樣了還來看約納斯嗎?”納爾遜一邊拍著湯姆的肩膀,一邊問道。
“唉,自我介紹一下。”男人伸直了打著石膏的腿,倒抽了一口涼氣,“嘶,我叫海因克,海因克·倫琴。”
“倫琴先生?”納爾遜反映出了來者的身份,他正是昨天在街上和約納斯一起遇襲的主編,“您不是重傷了嗎,怎么……”
“那是昨天驗的傷。”倫琴先生偷偷看了一圈,發現四下無人,于是顫顫巍巍地從懷里的公文包中掏出一包煙,艱難地用裹著紗布的手抽出一根,又因為指頭太粗而點不著火,納爾遜掏出阿不福斯送給他的打火機,幫他點著了煙,他飛快地叼起來狠狠嘬了一口,又回過神意識到這種時候需要發煙,卻又在看到納爾遜年輕的面龐時悻悻地縮回了手,“我只是流的血比較多,真是倒霉,我們兩個在街上聊天,就因為我們是德國人,所以就要挨刀子。”
他罵罵咧咧地,一邊繼續吃力地翻著公文包,從里面掏出一疊信封。
“你是約納斯的侄子吧?納爾遜·威爾特寧·威廉姆斯?”聽到肯定的回答后,倫琴先生把那疊信封丟到納爾遜懷里,抓起拐杖吃力地站起來,納爾遜連忙放下信封要去扶他。
“不用不用。”倫琴先生擺擺手,直起腰指著那疊信封,“這是約納斯托我幫你存的,不過還不全,我就給你添了點。”
“孩子。”納爾遜感到腦袋一重,他抬起頭,發現倫琴先生正用那只被包裹得胖胖的手蹭著自己的頭發,“約納斯是個公認的好人,發生這種事我們都很傷心,節哀順變吧。”
“謝謝,”納爾遜點點頭,目送著倫琴先生一瘸一拐離開的背影,翻看起手里的信封來。
信封雖然多,但摸起來只有薄薄的一疊,每個信封上都用約納斯特有的娟秀字體寫著單一的單詞:
上學、戀愛、結婚、第一個孩子、第二個孩子、二十四歲的第一次環球旅行、購買書籍……以及最后那個字跡歪歪扭扭大不相同的“吃喝玩樂”。
納爾遜隨手打開了“上學”的信封,里面掉出一張薄薄的銀行存根——約納斯什么都沒有給自己留下。
納爾遜抱住膝蓋,蜷縮起身體,像湯姆一樣把頭埋在了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