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倪和唐憶過坐在湖畔邊,享受著無由來的清風。
他輕輕吸了口湖面特有的咸澀,仿佛肩上的重擔也卸下來了點。
坐在他左邊的唐憶過曲著腿,道:“你剛才一直在二樓偷聽是吧?”
她不是背對著嗎,怎么看到的……
杜倪點頭:“是的……”
“你還真喜歡多管閑事。”
“人就這樣,真抱歉呢。”
興許是杜倪的語氣有點賤,唐憶過輕哼一聲,緊抱著雙膝的手也放了下來。
她默默道:“那你想知道什么呢?無論是唐憶過還是萬昕風的結局,都不是什么好東西——兩個女人無能而無奈的悲劇罷了。”
杜倪沒有出聲。他又一次意識到自己的沖動帶來了什么——這不是揭開別人的傷疤嗎?
難道,他就可以對別人說出自己的事嗎?
許久,他咬著嘴唇,道:“其實,你不說也可以。我知道回憶自己的痛苦什么的……”
唐憶過看著他,突然哼出口氣:“怎么,這時候你就哭喪著臉啦?”
“因為我也有無法言說的痛苦,我也能體會到說出來那種……”
“哦?”
唐憶過抬起頭:“那這不挺好的嗎?說給一個有共鳴的人,總比一個幸福無知的家伙好吧。滿足你吧,活人。”
“……那你說吧。”
女子看著他,眼神往四處挪開,躲閃著,一時看向湖面,一時掃向森湖所。
那纖細的眉毛緊鎖著,扭成一團。露齒緊咬著下嘴唇,壓緊的疼痛帶來了過去。
許久,她道:“如果可以,我想用‘唐憶過’這個名字來代替‘我’。至少我不會那么痛苦和愧疚。”
“好。”
唐憶過深吸口氣:“我、不、唐憶過雖然是唐溪寧的妹妹,但至始至終只是跟隨著,沒有深度參與鯨落這回事。不過,在唐溪寧和萬昕風相繼服用了鯨落后,她過人的敏感已經察覺到了唐溪寧不好的變化。
那個溫文爾雅的兄長不斷遠去,留下的是無窮的狂暴和冷漠,最終剩下的只有對權力和力量的渴望。那份企圖扭轉過去的執念會摧毀掉亡靈最后一份理智,于是,唐憶過選擇勸誡,希望喚回原來的兄長。
可是……”
說到這,唐憶過右手猛地抓住胸口,喘著大氣。
淚水奪眶而出,沿著臉頰滴落,印痕里映射的是白色的殘月。
“兄長不僅沒法理解,還徹底丟掉了那份親情的矜持,親手一劍捅穿了唐憶過的心臟。最終,唐憶過死于最親近的人手下——這就是唐憶過的結局。”
聲音戛然而止,只有遠邊的樹枝沙沙作響,和旁邊紅衣的肩膀不時泣動。
杜倪伸出手,輕輕握住旁邊的手掌。這一次,唐憶過沒有抵抗,也沒有言語上的調侃,只是任由眼淚滴落。
感受著手指尖的溫度,杜倪沒敢看去,只道“抱歉,我不該……”
“不,這是遲早該知道的事。捂著不說,和自欺欺人沒什么區別。”唐憶過用衣袖輕輕抹去了眼角的晶瑩。
短暫的沉默中,杜倪望向頭頂的明月,又一次想到了那個夜晚:那一夜,他失去了一切。
頓時,撕裂的畫面裹挾著黑暗,宛如湖邊的浪花沖刷在胸口上。陣陣的冰冷讓他的心臟一陣抽痛,好像被無形的手活活捏住。
好像,有什么多余的東西塞進了腦子里。他似乎想到了之前從未想過的東西。
這時,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唐憶過看著他,道:“你是不是想到了不好的回憶?”
“差不多。”
杜倪舒了口氣,對著湖面重新擠出笑容:“但沒事,都過去了。不能局促在這點小事上。”
唐憶過跟著看向前方的湖面——漣漪一層層卷起。
這一次,她先開了口:“你不覺得……過去的人生已經很痛苦了嗎?”
“當然。”
“既然如此,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能這么坦然地掛著笑臉?”
杜倪看向她:“難道,不應該笑嗎?”
“我不知道你的過往,但我相信我們是同類人——過去的不幸讓我們痛苦,我們完全有放棄的理由,有墮落的借口,可是……”
唐憶過那雙眸子盯著他:“為什么要選擇最困難的方式,難道過去的不幸會因為你笑兩下就煙消云散了?”
“不能吧。”
“那為什么?”
杜倪被這一連串的逼問震得沉默。但是,他抬頭看著滿月,道:“我們無法改變過去,但未來總是有可能變好的,對吧?”
這番話并沒有讓紅衣女子信服,她甚至還有些不以為然:“你就靠著這點說辭支撐自己到現在嗎?”
“不然呢?”
“你怎么會覺得未來一定變好呢?那不過是一種未知的可能給了你一絲希望。”唐憶過戳了下他的胸口,“你們朝圣者的事我聽說過的,如果你真這么想,就不會選擇站在這了——畢竟,你們也企圖尋求奇跡,來解決過去乃至人生的不幸。”
杜倪沒說話。
唐憶過補上了最后一句:“如果奇跡的背后只是一個陷阱,你的夢落空了,你還笑得出來嗎?”
嘩——
湖面的水花拍打著岸邊,沾濕了泥土。
杜倪緩緩站起來,看著湖面月亮的倒影,道:“會。”
那雙水靈靈的眼睛看著他,沒有一絲話語。
“我不僅要笑,還要笑到最后。即便最終什么都沒剩下,可我至少給別人留下了方向。”
“不,你根本就不明白。”唐憶過跟著站起來,“當你的決定能牽扯到無數人的利益時,你覺得他們能跟你站在同一戰線上嗎?
不會的,他們只會睡在這虛假的夢境里,哪怕這個夢終歸會碎。你所做的一切都會被唾棄,沒有人會感激你在乎你,你就是毀掉他們美夢的罪人……”
“如果真要有這個人,那就我來吧。”
杜倪打斷了她,默默撿起了萬昕風的佩劍,并展示于她面前:“如果結束這不幸的一切必須要有個罪人,那就我吧。畢竟,從我父母死的那天起,我就已經做好了這個準備。”
他笑了笑:“如果這樣的天真能博你一笑,倒也劃算。”
然而,那張冰冷的臉蛋只有淚水的流痕,沒有任何表情。她眼睛里似乎多了道光,興許是月光的流進。
她道:“還是那句話:我期待著你笑容灰飛煙滅的那一刻。”
“這樣嗎……”
說完,他扭頭往屋內走去,沒等唐憶過的回復。唐憶過也沒跟上來。
一進門,杜倪砰的一下撞進了一個人的懷里。
對方眨了眨眼:“杜倪?”
杜倪看清了對方,道:“大叔,你怎么……”
“啊,我出來散散心。”魏逸馳撓了撓頭,“你怎么還沒睡,趕緊回房間休息去。”
“好。”
杜倪唯恐被魏逸馳聽到剛才那些話,趕忙溜上樓回屋去了。
他躺回自己的床鋪上,看著左手——在那短短的幾秒間,他的確握住了那只纖細的手腕。
“原來,她也不是那么冰冷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