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六日,天陰,無雨。
將軍園少有人拜訪,寒酥命人傳了令,在幾日前封了山路。
她想清凈的拜見。
蒙瀾的畫像前供奉著一盞清水,一把松柏與竹。燈油新換,而畫像確實陳舊的。
管事的人知道有貴人來,恭敬得很。寒酥叫將畫像給里頭的人,命換上。
澤武園令聽了管事的話,便質問道:“什么畫像?蒙將軍的畫像如何可以隨便更換?”
澤武本是蒙家軍的軍師,后來掩了過往,前幾年大修園子,供奉歷代先將,便在這里守著了。
生雖然不能共死,卻還是要用一生的時間來還將軍的恩情。
管事的道:“宮里來人傳的話,想必是位貴人。下官不好多問的,既然貴人有令,必定有上頭的主意。”
澤武沉默不語,只道:“你把畫兒拿來我看。”
畫卷在松香紅木錦盒放著,打開來看,畫軸是千年不腐的胡楊木打磨,外敷一層極為華麗的漆膠。光可鑒人,不似尋常紙張。仿佛是緙絲娟布。
畫卷在桌上展開,礦石顏料在微弱的光芒下散出華麗且深刻的色彩。那畫卷上的人,著朝服而非戰甲,一把寶劍正是跟著將軍許多年的那把青銅寶劍。
他呆滯著,驚訝異常。這畫上的人,不是后來已經透出年老容貌的蒙將軍。而是更年少一些,畫卷栩栩如生,仿佛將軍還在世上。走入畫里,特別是畫上的氣場,隔著畫都能感受到這位將軍當年的戰功赫赫與不世威名。
“像,太像了。來的人是誰,長什么樣。”他不由的問起,懷著一點期望,這位貴人必定是一位將軍的故人。
管事的答道:“只有一個女子,莫約十七八歲的模樣,生的好看,卻讓人不敢直視。”
他道:“派人去將畫好生換了,將軍的那副畫收好了來給我。這位貴人,現在在何處?”
管事的道:“人在偏殿休息,大人可是要去拜見。”
他看了管事的一眼,管事的自知說錯話了。不該問的。便退了出去。
澤武尋了一件舊時的衣裳,又仔細了衣著后,才敢去見她。
袁琦雙便是在這個更換畫卷的時候到了正殿,蒙瀾將軍的靈前。
案桌上放置了那副畫與箱子,畫卷打開十分貌美的一位女子。
她一身素色道袍,頭戴九蓮冠,并一枚色白老舊的拂塵。
年歲已老,不似當年模樣。而畫卷上的蒙瀾,卻比從前初見時候更加年輕一些。看到這樣的蒙將軍,她突然明白當年主子為何會為了這位將軍不惜性命。
而盒子散出點點微光的東西,也得了靈性一般,比往日更加耀目。東西是會陳舊的,人也是。
她跪下行禮,又叩拜了幾次。嘆息道:“將軍是不世英雄,對兩國蒼生功德無量。貧道會時常為將軍祈福,為蒙家忠烈祈福。”
她誠懇叩拜,過往一切猶如云煙散。
蒙瀾與畫卷上的女子,本就有一段世人不知的故事。
異國細作,卻喜歡上了最不該喜歡的人。即使后來兩國相爭,蒙瀾命懸一線,那細作為了他的存活,幾乎丟了性命。
挽回性命之后,又被母國所拋棄。流放到邊境垂危之地,火山之下茍延殘喘。
而兩國的交鋒,不踏西不止。那細作以自己的性命和兩國的國運百姓做威脅。
當日火山之下,兵馬通行的狹窄之地。那細作一身紅衣攬在大軍之前,彼時才封了王爺不久的,如今的皇帝親征,蒙瀾隨戰。
殘余的勢力在那細作的號召以下集結。終于在大軍入侵之前,鋪滿了火山之上下。
那一幕幕還在眼前。
彼時的細作,幾乎被廢除了公主的位份。武功盡失,帶著一個劊子手在軍前。
長刀架在公主的脖子后,她對著策馬前來的王爺和蒙瀾,朗聲道:“爾等今日退兵,并承諾三年不得踏入我國境。”
蒙瀾與王爺幾乎是同時棄了馬到她身前,王爺關切道:“皇室已經放棄了你,何必為了他們不要命。”
公主那身紅色的衣裳被風吹的極散,冷笑道:“皇室棄我?那你呢,師哥?你算計了我十幾年,你我可是一同長大的情分。”
蒙瀾看了他一眼,丟下劍走過去。
公主道:“別過來,若再上前一步,我必人頭落地。”
蒙瀾心痛如絞道:“韻兒,下來。我帶你回去,從此不會再讓你受半分危險。”
公主淚珠大顆大顆的落下,知道二人今身情分已絕。鎮定后道:“我剩余的人,已經將炸藥埋滿了這山林。我手里的瓶子落地,他便會斬下我的頭。山上有探子,人頭一落,滿山的火藥立刻就會點燃。”
王爺四顧周圍,果然察覺有埋伏。他道:“為了那個不看重你的皇室,你就真的這么絕情?”
公主繼續道:“而后,我的人就會越過朝廷,傳令諸將,點兵備將攻入南朝。而我們三人和你蒙家兵馬,便在此地長眠吧。”
王爺向前走了一步道:“本王,從不受人要挾。”
公主笑了一會子道:“是啊,你從不受人要挾。你挑起列國紛爭,就是為了那個虛無縹緲的皇位。可是蒙瀾若死,你國中可有人能抵擋列國大軍?而你就算武功蓋世能夠活著出去,我麾下三百六十死士,定會天涯海角追殺你。”
她看著蒙瀾,揚起袖口道:“蒙大哥,沙漠胡楊中,我著這身紅衣與你定終生,結為夫妻。如今我們立場不同,我必得為我的子民攔住你們,若是今日我們死在一起,黃泉路上,我再向諸位兄弟賠罪。”
刀口斬下公主的頭顱前,他們還是退了兵,寫下不來犯的國書。而后,蒙瀾抗下這些罪名,更是涉險。
退兵三百里后,探子來報。原來火山之上,根本沒有足夠多的炸藥。她還是以自己的一條命,換來了兩國短暫的互不相擾。
而這一切,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
記憶被拉扯回來,袁琦雙想起當年種種,想起主子后來的話。那里頭的喜極而泣和寬慰:“終究他是舍不得我死的,我又怎么舍得他死。到底這一次,大家心知肚明的退了一步。”
袁琦雙又拜了幾次,這二人的種種,不合世間規矩,更從來不被兩國所容忍。
主子如今得了權柄與天下,可是到底是一個人孤獨終老了。不知道午夜夢回時,會不會后悔當年沒有盡力爭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