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金鎖和王大河在柳條溝,停留了差不多一整天,快到天黑才離開。
柳條溝是個窮地方,人口也不多。
攏共才四十八戶人家,竟然征到了八十名正兵,四十名民夫。
整個柳條溝,竟然連一戶舍得掏銀錢或者糧食出來,用以抵扣征兵名額的人家都沒有。
彭金鎖看得直咋舌:
“看來還是我娘親疼我。”
王大河連連點頭。他也覺得彭金鎖攤上了一對絕世好爹娘。
王大河這個差役的職位,是從自己老爹王老拐手上,繼承下來的。
為了跟繼母生的弟弟爭這個職位,王大河使出了渾身解數。
眼瞅著他爹王老拐的心,越來越偏向繼母生的弟弟。
王大河一咬牙、一瞪眼、發了狠,跑去跟鄭家借了一百兩銀子的高利貸,從人牙子手上,給老爹買了個如花似玉的小妾回來。
一見到那個十六歲的小妾,老爹原本偏到了咯吱窩里的心,一下子就偏了回來。
王大河如愿以償做上了衙役,可他付出的代價、也著實不小。
那一百兩銀子的高利貸,他省吃儉用、節衣縮食,把衙門發的糧餉和自己撈的外快,統統都攢了起來。除了填飽肚子,幾乎一個銅板都舍不得花。
就這么拼了命地節儉,他也足足還了三年,才終于還把這筆債給還完了。
高利貸這玩意兒,真是碰不得!
為了這事兒,繼母把他恨到了骨頭里。每當逢年過節,他拎上兩瓶酒、一袋槽子糕,回家去看老爹,繼母都恨不得拿個大掃帚,把他連人帶東西一塊兒打出來。
但彭金鎖這個職位,卻是用真金白銀,從縣太爺的七姨娘那里,走門路買進來的。
前前后后,花在明面上,大家看得見的,就有五十多兩銀子。
若只是為了抵征兵令,單這五十幾兩銀,都夠抵十幾個名額的了!
唉!這就叫同人不同命。羨慕不來!
什么事兒就怕一個“比”字。這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
王大河歪著頭,斜著眼,從頭到腳地把彭金鎖打量了一個遍。
彭金鎖個子不高,五短身材。平日里養尊處優的、肉皮子還挺白凈。
一張圓圓團團的臉,兩道濃濃的臥蠶眉,眉毛底下兩只腫泡眼,一個矮趴趴的蒜頭鼻子、兩片厚嘴唇……
看著其貌不揚,但挺喜興,倒也算得上有幾分福相。
不過,做衙役的,倒也用不著相貌堂堂。
像自己長得這么俊,純屬浪費!
王大河暗自腹誹著彭金鎖的模樣,這最后幾個字,就一不留神嘀咕著出了聲兒。
彭金鎖對王大河的視線,也不是一無所覺。
聽到他說話了,忙側耳細聽,卻只聽到了“浪費”兩個字。
他笑么滋兒地堆起一張笑臉:“大河哥,你說啥子浪費?”
“沒啥。咱倆這回任務完成得不錯,只可惜,柳條溝這破地方,榨不出什么油水。
明個兒去靠山屯,可就都指望你這個坐地戶了啊!”
“哦,這事兒啊!大河哥你放心!
靠山屯兒里家家戶戶都是正經過日子的人。沒有那忙時為農、閑時為匪的刁民。
咱們只要把架子端得足足的,一準能刮出來不少油水!”
正所謂蛇有蛇道、鼠有鼠路,這些做差役的,雖然在官場屬于不入流的賤役,在百姓面前,卻可以趾高氣揚地耀武揚威。
百姓們既厭惡他們,又畏懼他們。
不過,大多數情況下,這些差役是不會在自己家門前得罪人的。
一來是“兔子不吃窩邊草”的規矩在那擺著。
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如果你得罪了自家鄉鄰,自家有事兒需要別人幫忙的時候,能指望誰來搭把手?
二來是,鄉里鄉親的,大家彼此都那么熟悉了,誰不知道誰呀?
你敢在他們面前端架子,人家就能如數家珍地把你三歲時候尿炕、六歲時候偷瓜、九歲時候偷看寡婦洗澡……一串串的糗事黑歷史,都給你抖落出來。
把你的面子糊在地上,摳都摳不起來!
這誰扛得住啊?
王大河這話,其實是給彭金鎖挖了個坑兒。
彭金鎖這人,也確實有點兒呆。
這一夜,倆人都沒回衙門。
帶了柳條溝征兵的花名冊,就在彭金鎖家里住下了。晚上這頓飯,也是在彭家吃的。
彭金鎖的娘格外心疼兒子。
知道他們在柳條溝跑了一天,一天下來、凈吃糠團子了,干脆就殺了只一年多的下蛋雞,加了些草菇燉上了。
那雞湯的香氣飄飄悠悠地,飄滿了半個靠山屯。
彭金鎖的娘心疼得背地里抹眼淚,但當著兒子的面兒,還要打腫了臉充胖子,一直說:
“一只小雞、自家喂的,不值什么。
家里也沒什么好吃的,招待不周,不要就見怪啊。”
彭金鎖和王大河兩人吃得滿嘴流油,香得不要不要的。
彭金鎖的娘一直很寵愛彭金鎖,他對這樣的待遇幾乎是習以為常了。
王大河心里也提升了對彭金鎖的評價。
倒不是說王大河覺得彭金鎖這個人多么值得交,而是堅定了“牢牢跟住這小子,把握住每一次蹭飯機會”的決心。
第二天一大早,天剛蒙蒙亮,倆人就起來了。
拿了花名冊,先去找了里正和屯長,然后就從村口第一家開始,挨家挨戶辦征兵的差事。
之前在柳條溝的順利,讓他們誤以為這趟活計能很輕松。
卻沒想到,在第一家就碰了壁。
村口第一家是老莊家。
也就是村頭經常虎踞龍盤在大槐樹底下的莊四嬸兒的婆家。
莊四嬸兒那個愛占小便宜的性子,讓她在整個靠山屯兒的人緣兒,都不怎么樣。
但她偏偏性子活泛、臉皮也夠厚,幾乎跟每個人都說得上話。
見到生人,她也不怕生。
更別說彭金鎖還是靠山屯本地人了。
見彭金鎖和王大河這么早就到家里來征兵,說不定還得招待他們吃一頓早飯,莊四嬸兒心里頭就開始翻江倒海了。
這整個靠山屯兒誰不知道,只有她占別人便宜的份兒,別人誰要想占到她的便宜,那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
可就算這彭金鎖好打發,那王大河可不是本村人。未必那么好說話啊。
莊四嬸兒攔在門口兒,笑么滋兒地拉著彭金鎖說話,卻有意無意地擋住了大門,壓根兒不讓他和王大河進院兒。
“哎喲,我說這大早上的喜鵲叫呢。這是什么風把金鎖兄弟給吹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