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重重亭臺樓閣,縵回腰廊,幾人抵達王府書房。
晉王夏侯融率先入內,淡聲道:“進來吧!”
夏侯淳從容淡定,掀袍越檻,提腳邁入。
甫一入內,便有沁鼻香氣撲面而來,令人精神為之一振。
夏侯淳微微瞇眼,裊裊靈檀香縈繞柏木房梁,彌漫各個角落,仔細一看,方才那繚繞煙霧皆是由一座銀玉蒼龍凌云紋香爐所散發,其通體鎏金,下立三足,上嵌淡紫青銅龍嘴,口吐檀香,煙氣氤氳,宛若仙房。
夏侯淳微微瞇眼,香氣自然無毒,可靈檀香并非凡物,便是對修道中人而言都是奢侈,更勿論凡夫俗子。
此香既屬于靈物,自然流通于修士之手,且有凝神靜氣之效,更對修士突破關隘心障有所裨益,即便在修士中也不可多見,故而咸龍錢無法購買,更買不到,只有在修士流通的玉石晶方可,而且有價無市。
指甲大小便需上百玉石晶,真正的‘香比金貴’。
而晉王府如此豪奢靡,想來搜刮的民脂民膏必是數以億計,否則難以支撐如此龐大的開銷。
夏侯淳目光平淡,帶著天心與慕容煙等人踏入這間晉州城的權力中心,尾隨著夏侯融緩步入內。
撐開繡有淡金色龍蟒的圍幔錦帳,屋內美倫美奐的鎏金裝潢便映入眼簾,桌椅陳設皆用織繡毛毯覆蓋,五彩斑斕的坐褥椅披足有四五張,至于其余綾羅綢緞的裝飾之物,更是遍布書房各個角落,將原本古色古香的莊重書房營造出了綺麗奢靡的氣氛。
天心目光冷冽,輕嗤一聲,不知在暗譏王府的驕奢生活,還是在嘲諷東靖的敗落,與夏侯氏族的奢靡無度難脫干系。
即便是慕容煙都忍不住暗中傳音問道:“世兄,你們王公貴族的生活,都這么豪奢么?”
夏侯淳抿嘴不言,嘴唇蠕動,不知該如何回答,難道跟她解釋,說他在東宮時,比這還要奢侈?
即便是靖帝寢宮與內閣都稍遜一籌?
可那也是原身所為,與他夏侯淳有半毛錢關系。
幾人繞過炊煙徐徐的檀香爐后,便見到由蜀錦靈蠶絲織就的深褐黃楠木書桌橫亙在前,桌上四寶皆俱,紫光小葉筆架矗立,五支湖筆倒懸,宛若利劍,且以狼毫為主。
因狼毫筆尖鋒刃,纖細而勁道,故有‘策目穿如札,毫鋒銳若錐’之喻,而此物最為武人所喜。
他目光下移,鐫刻著盤著雙龍吐珠的烏青色澄泥硯靜默無聲,壓著桌面上的數張‘鵝黃虎皮’熟宣,似乎正與旁側飄香三尺遠的墨香一道,靜待書房主人的臨摹揮灑。
硯臺正面圖紋華麗,鏤空石品花紋精雕細琢,與繞硯螭龍相得益彰,互為襯托,極其考究,盡顯雕刻匠師之功力。
瞧過桌面,環視一周,慕容煙便再次被晉王府的‘豪奢’嚇了一跳,只見旁側墻壁上,有五爪織繡蟒袍懸掛其上,龍飛鳳舞,極盡藩王之恣意風采。
蟒袍之側,還有一柄吊著紫金劍穗的上等靈劍。
慕容煙目光一亮,暗贊‘好寶貝’。
這時屋內忽然敞亮,明晃晃的,卻是夏侯融燃起兩盞六面旋轉宮燈,他目光一抬,凝視著夏侯淳那張俊逸面孔,眼神中似有恍惚。
夏侯淳目光平靜,無聲對視。
半晌之后,夏侯融目光復雜,眼簾微垂,徐徐言道:“當年太宗身側有一奇人,自稱能算我大靖后五百年命運,并推演出我大靖將興于第五代,太宗聽后付之一笑,將其打出太康,并攆至西域。”
他目光幽幽,凝視夏侯淳,高深莫測地道:“你可知,那人是誰?”
夏侯淳目光一閃,大靖將興于第五代?
確認是第五代,而不是國祚只有五代?
而東靖國自開國以來,已有過四任皇帝了。
除去太祖夏侯淵外,還有文帝夏侯胥、元帝夏侯昭,再加上如今的靖帝夏侯鴻,正好四代。
當年太祖攜夏侯氏族起兵反燕,于太康建國立祀,四處征討不臣,不過終究人力有時窮,尚未來得及徹底掃清寰宇,便駕崩于太康太極殿。
太祖嫡長子夏侯胥匆匆即位,是為文帝,本以為其會繼承太祖遺志掃蕩逆賊,怎料他竟聽信讒言,以‘攘外必先安內’為由,向功勛貴族下手,終引得八王之亂,以致戰火重燃太康城,整個大靖半壁江山都遍地狼煙,民不聊生,生命涂炭。
后坐鎮幽燕的太祖次子夏侯昭以‘清君側’之名,領攜八百親衛千里奔襲,星夜南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破潼關,率先進入關中,并威逼太康,迫使文武群臣裹挾文帝出城投降。
文帝被扶下龍椅后,卻并未被殺,而是被貶為晉陽侯后,徙封至夏侯氏祖地晉州。
及至今上夏侯鴻奪嫡成功后,為安文帝一脈的心,封晉陽侯夏侯胥為晉王,也就是眼前這位新晉王之父。
再到數日前,這位強勢世襲罔替,迫使太康捏著鼻子認下,文帝這一脈便要傳至夏侯謨這一代了。
自從元帝夏侯昭于當年次月即位后,便改年號為統元,勵精圖治,掃蕩天下妖氛,殺盡一切魑魅魍魎,就玄宗都被他硬生生摁在那一隅之地。
因其戰功卓著,威壓海內,故被尊為太宗。
而當今圣上夏侯鴻,正是太宗第三子,也是東靖國第四代皇帝!
當然,他夏侯淳若是順利即位,便是那人口中的第五代皇帝。
不過夏侯融口中所說之人,夏侯淳目光閃爍,似乎有所猜測。
察覺到夏侯淳似有所悟,夏侯融深沉一笑,目光移動,落在年輕俊逸的識蟬和尚身上,他一字一句地道:“那人便是浮空寺時任菩提院首座,現任主持方丈!”
“普渡!”
夏侯淳心中似有轟鳴聲響起,瞳孔為之一縮。
他下意識轉頭,看了眼識蟬和尚,卻見他意興闌珊,四周錦緞文物什,在他眼中如同浮云,還抵不過一頓飽飯。
他恍惚走神間,突聞主持方丈法號,他悚然一驚。
抬眼看去,卻見晉王夏侯融正目光灼灼的看著自己,待明晰其方才所言后,當即翻了翻白眼,嗤聲道:“所以呢,你是想說我浮空寺蓄謀已久,刻意接近這小子?”
夏侯淳不動聲色,只聽晉王輕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們佛門究竟打什么心思,本王豈能不知,無非是想借刀殺人,先助我這侄兒推翻道門后再入主東靖罷了。”
他直視夏侯淳,一字一句地道:“你可知道,當年你祖父之所以將佛門驅逐出境,便是深知此教之害,彼等五體不勤,不納糧、不繳賦稅,更不事農桑也就罷了,還時常蠱惑百姓圖謀不軌、犯上作亂,如此悖逆之舉自然引來太宗的震怒,迫不得已才將其等逐出我大靖國。”
他殷殷切切,一副誠懇勸諫的姿態:“侄兒,你可莫要與虎謀皮,引狼入室啊!”
和尚眨了眨眼睛,瞅了瞅夏侯淳后,再看了看晉王,忽然咧嘴一笑:“不錯,你猜對了,當年確有此事,不過貧僧沒糖,無法獎勵你了。”
暗中卻癟癟嘴,借刀殺人?這難道還不明顯么?
再說,他這也不叫借刀殺人,反而叫‘締結友好互助條約’才是。
另外,不事農桑他們承認,可他們也協助太宗征伐不臣、教化萬民啊,也算是安定了一方,撫慰了百姓萬民吧。
至于蠱惑百姓謀逆造反之說,那就有些扯談了,且不說當年玄宗與大靖朝廷關系密切,但只整個靖國上下皆奉玄宗為國教這一條,便讓佛門在此地難以站穩腳跟,更勿論唆使慫恿百姓叛亂了。
不過識蟬也并未多解釋,畢竟當年佛門與太宗鬧掰,道門與佛門針鋒相對,以及后來的太宗與道門貌合神離等等事情都是一本扯不清的爛賬,說上個三天三夜都掰扯不清。
夏侯淳自然知曉諸多內幕,也明白其中的佛道之爭、仙凡對立以及凡間國度皇權與道門教權的明暗較勁,都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他也不會被夏侯融幾句話搞得迷失了方向。
畢竟現在大靖與玄宗‘分家’早已不可挽回,既然如此,那么大靖與佛門‘聯姻’便是大勢所趨了。
至于當年的陳年舊怨早已不重要了,更何況斯人已逝,計較再多也并無意義,反而是夏侯融在這其中挑撥離間顯得有些小家子氣。
思緒翻轉,念頭涌動,夏侯淳微顰眉頭漸漸舒緩,與識蟬相視一眼后,再對夏侯融淡然一笑,似笑非笑地道:“怎么,王叔,你這是輸不起么?”
書房內檀香裊裊升起,煙霧如同流云般垂下,將夏侯融的面容映襯的有些陰晴不定,變幻莫測。
良久,他輕輕吐出一口濁氣。
眼中溫情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則是冷漠與無情,一股屬于梟雄的深沉心機與城府油然而生。
他負袖向后,淡淡地掃了一眼識蟬后,面無表情地看著夏侯淳,不答反問道:“這么說,太子殿下是鐵了心想要勾結異域邪教,與道門為敵了?”
語氣變冷,氣勢驟然一改,一副拒人于千里的疏離姿態展露無遺。
其翻臉之快,讓慕容煙都為之佩服。
天心冷哼一聲,“早這樣不就行了么,何必那般惺惺作態,讓人無端的惡心。”
房間內氣氛凝重,兩方劍拔弩張,頗有一言不合便要大開殺戒的趨勢。
然而夏侯淳恍若未覺,含笑回道:“是不是侄兒不順從,便要被府內的刀斧手砍死?”
天心手中天心令悄然浮現而出,慕容煙冷哼一聲,警惕地立于夏侯淳身側,永遠以夏侯淳馬首是瞻的姿態。
倒是識蟬渾不在乎,暗自癟嘴。
夏侯融目光陰沉,直勾勾地盯著夏侯淳,一字一句地道:“你可知你究竟在做什么嗎?”
“聯合一個不知深淺的小寺廟,來抗衡整個道門?”
“這還不嫌不夠,莫非你還要拉著整個大靖跟你一塊陪葬不成?”
他鬢角灰發后飄,灼灼目光似要穿透夏侯淳眼底深處,看清他心中的勃勃野心。
“夏侯淳,你記住了,你自己要找死,我不攔著!可你要拉著夏侯氏族跟你一起死,我晉王府便不同意!城外的十萬鐵騎更不會同意!”
“現在懸崖勒馬,還為時未晚,聽叔一句勸,立刻跟佛門斷絕來往,并親自前往天都峰,拜見掌教真人,賠禮道歉,請求他老人家饒恕你的罪過,如此,我大靖才不會滅國,夏侯氏族才不會被滅族!”
“你,聽明白了么?”
話音鏗鏘有力,在書房內不斷回響。
久久不絕。
然而,夏侯淳只是臉色平靜,從容淡定。
“說完了?”
他抬眼,靜靜地看著對方,吐出這一句。
夏侯融臉色一沉,雙拳攥緊,似有恨鐵不成鋼之態。
樓閣沉寂,檀香裊裊,幾人或冷眼旁觀,或似笑非笑,亦或者譏諷不屑。
夏侯淳面無表情,踱步行至,目光落在一座細頸、垂腹、圈足的藍白玉壺春瓶上,其內正插著數十畫筒,橫七豎八,歪歪斜斜。
他抽出一個,解繩展開,上繪上百座微型崇山峻嶺,有高山流水,淺溪飛瀑,江河湖海,也有水村野市,漁船游艇,橋梁水車以及商鋪樓閣,更有飛禽猛獸,珍奇異物,翱翔云集,姿態萬千,纖毫畢現,栩栩如生,呈現萬象之景。
“當年高祖剛剛攻破前燕都城太安,尚未犒賞眾將士,你看上了這件‘江山社稷圖’,他老人家二話不說,直接就賞給你了。”
一聽江山社稷圖,慕容煙動容,這件名畫乃是前燕翰林院大學士王希孟巔峰之作,本是燕帝巡視天下后,命王希孟記錄轄境內的山川河流之瑰麗恢宏壯闊,因其綿亙山勢雄壯、幽巖深谷險峻以及亭臺樓閣繁盛,遂提字,故被譽為‘天下第一圖’。
目光一移,左側提字‘江山社稷圖’五字,僅僅落筆一個‘毅’,此為前燕皇帝名諱也,名上還有燕帝的玉璽章印。
裹好收束,夏侯淳再拿出一件,乃是一副松柏祝壽圖,松柏之下盡皆穿朱戴紫,亦有車馬、宮室,也有奴仆執韁按轡,千騎橫行,萬眾匍匐。
“這是靈武三年,太宗皇爺爺郊游泰行山,命隨行大臣工部侍郎戴樨修繪就的《松柏祝壽圖》,本是賜予我父皇,以賞其在太宗征伐不臣時,立下的安定后方而不亂、統攬繁政而無咎之功。然你入宮見后,聞知你喜其文風筆法,父皇便私下轉贈于你。”
夏侯融臉色陰晴不定,厚唇輕顫,抿嘴不言。
夏侯淳身形一轉,目光落在裝飾架上的一尊白玉菩薩像,雕像身形修長,亭亭玉立,慈眉善目,飽含溫情與柔美,且是屬于前秦朝的古樸寬袍長裙,天衣飄揚,儀態萬千,雕刻精美,宛若真人,堪稱仙子臨凡,玄女謫塵。
他目光微沉,幾近咬牙道:“這件‘玄玉娘娘’像本是天鴻五年南詔皇帝命其女南平公主上貢朝廷之物,后被你強取豪奪而來不止,同時還擄走南平公主,將其凌辱致死。
而此事傳入南詔后,其皇帝震怒,當即割據三十州郡裹挾百萬民眾叛亂,一度攻入我大靖南疆,殺我百姓數萬,并引來南康軍鎮壓擊敗方才罷歸。”
他霍然轉身,一字一句地道:“可父皇惜其當年文帝留下的情分與功勞,非但未曾將你緝拿懲罰,還下旨意寬慰晉王府,以安爾心。”
夏侯融低眉,面無表情。
夏侯淳都快被氣笑了,猛地上前,指著那副懸掛在墻壁之上的織繡蟒袍,質問道:“還有這件五爪蟒袍,是誰給你的膽子敢繡五爪?你難道不知,按照我大靖律令,五爪乃皇帝專屬,各地藩王只可佩戴‘四爪’,可你呢?
繡此僭越之物不說,還擺在此處供世人賞觀,你真當繡衣使都眼瞎了不成?你這當我們都是傻子嗎?你難道不知道彈劾你的奏章,連文淵閣都放不下了么?”
夏侯融呼吸急促,死死地盯著夏侯淳,幾近爆發的邊緣。
見到這一幕,夏侯淳都快氣笑了,看他還不服氣,他當即指著對方厲聲道:“光憑凌辱南詔公主,致使兩國大戰,生民幾近涂炭這一條,就足以砍了你的腦袋!更別說這些年你屢屢犯下的僭越之罪,若非看在文帝與老王爺的份上,你晉王府早就被驍騎軍踏為平地了。”
“夠了!!!”
夏侯融突然爆喝一聲,他氣息膨脹,如同噬人而食的獨狼,死死地盯著夏侯淳,鼻孔里大呼白氣。
“不夠!!”夏侯淳振聲眉宇一凌,厲聲叱喝道。
他指了指自己腦袋,滿臉勃發,目光之中鋒芒畢露,一字一句地道:“你不是問我為何要與道門為敵么?用你的腦子好好想一想,太宗爺爺文治武功冠蓋九州,胸襟武略遠勝列代皇帝,上懾玄宗、下鎮百國,可如此英明神武之人,為何會突然駕崩?”
“而我父皇春秋尚早,勵精圖治,為何會不顧我大靖江山社稷,也不再隱忍茍且,卻突然甘冒奇危險親上天都峰?”
“你就沒想過這其中的原因?”
他目光灼灼,咬牙低吼道:“還是說,你們果真是狼心狗肺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