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融雙目赤紅,口中發出低吼,臉上開始變幻不定。
談起太宗皇帝,夏侯融腦中便浮現那個搶了了他父皇皇位的那個絕代風華之人,那個鎮壓了山上山下,一度成為東靖國‘人皇’的存在。
那個睥睨天下群雄,令玄宗都為之緘默嘆服的太宗陛下,也同樣是他夏侯融一直崇拜的偶像,畢生的楷模!
當年恩怨,為尊者諱,夏侯融不便置喙,但他對太宗卻是實打實的又敬又畏。
可那般連玄宗宗主都為之低頭的人,手上沾染的人命更是超過百萬計,但卻唯獨對他父皇這一脈網開一面。
難道對方就不擔心他父皇再次起兵造反么?
想必自然是擔心,可依然沒有斬盡殺絕,徹底滅了他們晉王府,而是允了他們‘世襲罔替,與國同休’的承諾,可見其雖然心狠手辣,卻也未嘗泯滅最后一絲人倫之情。
夏侯胥不提,但他夏侯融對太宗皇帝的感情,卻是復雜難言,雖說搶了他們家的皇位,但卻保了三世富貴與平安。
更不用說晉州城外,那獨屬于晉王轄制的十萬鐵騎了。
這是當年他跟在太宗身邊鞍前馬后數年換來的,并其賜予他的上萬鐵騎一步步壯大成而今的模樣。
可以說,只要他夏侯融一句話,這十萬鐵騎便可揮鞭南下,踏破太康城。
雖說這其中也有靖帝夏侯鴻多年的縱容原因,但夏侯融卻對那個二叔感激多一些。
畢竟是他第一支獨屬于自己的勢力。
他眼神恍惚,曾幾何時,他耳畔屢屢響起那道溫醇聲音,“老九你要記住,我大靖之所以能夠取燕代之,靠得便是我夏侯氏族的戮力同心,日后你二叔這一脈后人若是不濟,你大可把這把椅子搶了去,但決不容許他人染指,如此,九泉之下,朕亦能瞑目!”
但這種念頭只存在片刻便轉瞬即逝,他瞬間清醒,暗自冷笑,太宗皇帝英明神武是不假,可他也虛偽,也幼稚天真,希望憑借一點卑微的施舍,便換來晉王府的安分守己,甚至還恬不知恥的希望后輩子孫們和和睦睦,這世上有這種好事他怎么不知道。
人是一個奇怪的物種,也是矛盾的集合體,渴望別人敬仰、羨慕、崇拜以及尊敬的同時,還不愿沾染任何污點與泥垢。
夏侯融心中冷笑,他這個二叔也不例外,同樣是這般矛盾,自己心狠手辣還指望別人心地善良。
自私、虛偽,還喜歡假仁假義,故作姿態,最后只會膈應到別人的同時,還惡心了自己,何苦來哉?
還是那句話,皇位他晉王府一定會奪回來,但至于日后對待太宗一脈的后人,那便看他們的造化了。
夏侯融臉上怒容漸漸收斂,冷哂一聲:“按照侄兒的意思,你爺爺搶了我晉王府一脈的皇位后,還要謝他不殺之恩,對其感恩戴德不成?”
夏侯淳眼神一涼,沉默片刻后,他緩緩言道:“王叔,侄兒說這番話,不是讓你對太宗爺的心慈手軟而心存感恩,只求你看在我父皇這些年對你超乎尋常的容忍份上,少給他惹點麻煩吧。”
“今日侄兒言盡于此,你若有何怨怒,盡管朝侄兒身上撒便是,什么招、什么手段侄兒都接著,我夏侯氏男兒,還不懼這點挑戰!”
說完他看也不看對方臉色,抬腳向外走去,“我們走。”
識蟬意猶未盡的咂巴咂巴嘴唇,今兒這瓜吃的真不錯。
天心則有些意外,他知道藩王豪奢,也知道他們囂張跋扈,無法無天,追鷹斗犬,狩獵巡游以及聲色犬馬等無所不精,真真正正的將何為權貴生活詮釋的玲離盡致。
但卻未曾料到,那些紈绔行徑在這位新晉王面前,居然還是小兒科,搶朝廷貢物、擄南詔公主、豢養鷹犬爪牙乃至蓄養龐大鐵騎,竟無法無天至如此地步。
她真的佩服坐在龍椅上那位,胸襟究竟有多寬闊,才能容忍到這般地步,莫不是下次晉王府造反謀逆,搶了靖帝的皇位,他都愿意?
不過慕容煙杏眼冷冽,盯著夏侯融似乎有些不懷好意,當年的南詔正是南楚余孽所建,可惜未能成事,很快便敗落。
可即便如此,也與她這位南楚遺脈沾親帶故,羞辱南詔公主,自然也算羞辱她自家人。
故而她冷哼一聲,看來那世子夏侯謨心狠手辣也不是沒有原因,必是傳自這位人渣父王。
“站住!”
夏侯融驀然抬頭,眼神中似有別樣的怒火與羞惱,與平常智珠在握、心機城府的晉王迥異。
只聽他聲音沙啞,竭力壓低聲音,一字一句地問道:“我問你,二叔果真是被玄宗害死的?”
夏侯淳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莫非你還想要替他報仇不成?”
夏侯融眼中一怒,厲聲斥喝道:“少在本王面前陰陽怪氣,太祖就立下規矩,我夏侯氏子孫不管如何窩里斗,都不能讓外人欺負了去!”
他目光森冷,如同露出獠牙的猛虎,“再說,我跟你爺爺南征北戰的時候,連你父皇都還在太康城應付那般婦孺腐臣呢,你算什么東西,也有資格在我面前大呼小叫?”
識禪眨巴眨巴眼睛,這話風怎么越來越不對了呢,搞得好像在爭寵似得。
天心作壁上觀,冷眼旁觀這出不知道是真情假意還是確實叔侄情深的戲碼,呵,這人間還真有意思。
世人千奇百怪,手段五花八門,欲望永無休止,就連秉性都各不相同,譬如眼前這倆人。
當然,他們演技與智商堪稱上佳,超凡脫俗,遠邁儕輩。
“我再問你一遍,二叔果真是被玄宗害死的?”夏侯融咬牙切齒的問道。
夏侯淳冷嗤一聲,袖袍向后一甩,“信與不信由你。”
他微微偏頭,冷諷道:“再說太宗爺究竟是怎么死的,和你有關系么?你們不是一直恨他搶了你們皇位么?”
“聽說他是被玄宗害死的,還死得這么窩窩囊囊、有失身份,你們是不是很高興,想必定然是在偷偷的幸災樂禍吧。”
他輕呵一聲,自嘲道:“你若是想笑,那就盡管笑吧。”
“夏侯淳!!!”
晉王爆喝一聲,打斷他的話。
只見他轉身,鏘地一聲,抽出懸掛在那織繡蟒袍的上等寶劍。
天心冷眸一沉,與早就蠢蠢欲動的慕容煙站在一起,頗有一言不合便開打的架勢。
識蟬挑眉,來真的?
劍客默默摁住朱砂,暗中開始蓄勢。
夏侯融視若無睹,只是死盯著夏侯淳,目光灼灼,鷹鉤鼻翹起,冷冽言道:“你記住了,本王恨他搶了我家皇位不假,可那畢竟是我夏侯氏的家事,還輪不到他人來摻合,我大靖皇帝更沒人有資格殺!”
他凝聲叱喝:“不僅是二叔,還有你老子,還有你,記住了,我夏侯氏族的人,任何人沒有資格殺,別說是他區區一個臭道士,便是天王老子都不行。”
此話一出,識禪眼神變了,劍客眼中泛起波瀾,慕容煙瞇眼,似在審視其言語之真偽,天心顰眉,似有不悅。
他劍尖一抬,直指夏侯淳,神情深沉,下巴一抬,姿態孤傲,“倘若果真如你所說,二叔是被玄宗所害,那不用你一個晚輩來提醒,本王也會親上天都峰找那太微一敘;可若只是你拋出的謊言,以此來滿足你的野心,我便是殺到太康,都不會輕易饒了你。”
夏侯淳冷呵,嗤聲道:“這我不可敢保證,說不定哪天行一招‘假道伐虢’之計,轉頭就把你晉王府給滅了。”
晉王眼中一怒,“你!”
他壓下怒意,冷哼一聲,將手中寶劍扔給夏侯淳,袖袍一甩,“這是當年二叔贈予我的‘紫桂劍’,你可持此劍去城外大營調五千騎軍北上。”
此話一出,書房內霎時一靜。
慕容煙直接瞪大了眼,滿臉不敢置信,而天心破天荒的瞇眼,首次露出審視之色。
識蟬更是大跌眼鏡,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劍客眼簾一垂,摁住劍柄的五指如燙傷般縮回。
眾人腦海中第一個念頭便是:這人是在耍詐吧!
夏侯淳接過‘紫桂劍’,微微皺眉,冷冷地看著夏侯融,“你什么意思?”
他過來砸了對方王府,殺了諸多高手甲士,更斬了夏侯謨的一根手指,本以為此次必會與晉王府鬧得不可開交,他甚至都做好了晉王府起兵造反的心理準備,怎料卻被對方贈了五千騎軍。
他不乏惡意的揣測,莫非對方是想靠著五千騎軍挾持他?
夏侯融行至門口,與他并肩而立,面無表情地道:“本王坐鎮河東道,乃是我大靖抵御北方蠻子的第二道防線,云霄南寇的訊息我又豈會不知?”
“條件呢?”夏侯淳摩挲著手中紫桂劍,審視著這柄出自玄宗‘煉器堂’,專供宗主的佩劍,他毫無任何感情地問道。
他自然不會相信這個所謂的‘鎮守’理由,知道對方必然有條件,人性自私,何況生在帝王家,‘同為夏侯氏族’這個理由往往不是免死金牌,有時候反而是催命符,更是遠遠不足以讓對方抽調五千騎兵給他。
夏侯融拍了拍手掌,書房外傳來聲音,只見夏侯謨被人抬至庭院中。
他目光逡巡了自己兒子的傷勢,看出并無大礙后,便對夏侯淳道:“這支騎軍將我兒統領,你若能將其馴服,從此以后,這五千鐵騎便是你夏侯淳的東宮衛率旅!”
夏侯淳瞇眼,瞧了瞧昏厥不醒的夏侯謨,輕呵一聲,反問道:“若沒有馴服呢?”
只見對方袖袍一甩,雙手負后,目光深邃,眺望太康,輕飄飄地道:“若你無法馴服這五千輕鐵,日后自然便以我兒為主!”
他轉頭直視夏侯淳,大有深意地道:“包括那個位子!”
慕容煙花容失色,天心直接冷哼,再也忍不住了,譏諷道:“晉王倒是打了個好算盤,太子贏了不過得了幾千中看不中用的騎軍,而且最后究竟是屬于東宮還是屬于晉王府都不確定;可一旦太子輸了,卻要將皇位都奉上,哪有這種好事兒,還是說,晉王以為這天下的買賣都這么好做了?”
識蟬皺眉,暗自嘀咕,中原人做買賣都這么直白么,居然絲毫不假掩飾其熊熊野心。
夏侯融置若罔聞,盯著夏侯淳,一字一句地道:“就問你一句,你到底敢還是不敢?”
眼神咄咄逼人,姿態居高臨下,言語飽含激將刺激。
慕容煙下意識抓住夏侯淳手臂,臉色焦急,脫口而出地道:“世兄,不可沖動!”
天心瞥了夏侯淳一眼,這種條件啥子才會答應。
劍客則將目光落在夏侯謨身上,悄然瞇眼,似在盤算能否可以在此時就殺了這個晉王世子,為夏侯淳除掉這個后患。
夏侯淳目光一轉,與夏侯融眼神對視,似乎能看清其眼底最深處的那抹渴望與野心。
他忽然咧嘴一笑,“王叔,你就不怕我在半道上將他宰了么?”
“你若有這份實力,莫說宰了他,便是我這顆腦袋,你要能拿去,就盡管拿。”
說完夏侯融淡然一笑,袖袍一揮,四周似有陰影漸漸逼近,呼吸間便站滿了屋頂,密密麻麻,足有上百位高手。
甚至還有幾道氣息極其強橫的存在,足以媲美半步真人境。
“世兄,小心!”慕容煙驚呼一聲,與天心左右相倚,作出沖殺之勢。
識蟬垂簾,低誦了聲佛號,劍客如臨大敵,手中朱砂下意識出鞘半分,目光警惕,死死盯著周遭浮現的身影。
夏侯融傲然而立,淡淡地言道:“與其你我兩脈內訌,讓彼輩外人占了便宜,不若早點分個高下,也好斷了彼此妄想。”
慕容煙攥緊夏侯淳手臂,冷嗤道:“我看是斷了你們的妄想吧。”
這位晉王坦然一笑,漫不經心地道:“還是那句話,你若能壓得住我晉王府的驕兵悍將,那我晉王府向你俯首稱臣又何妨?可若是你連我晉王府都掌控不了,那你便沒資格坐這個皇位,趁早還了我便是,當然,日后同樣也會給你留一個‘與國同休’的承諾。”
夏侯淳認真地看了看昏厥中的夏侯謨,他自然看出了幾分晉王夏侯融的算計,將這個晉州小惡魔交給他管制。
若能調教得好,日后他一旦登基,至少也是東宮嫡系,若是能走到最后,說不定還能混個‘從龍之臣’,這可比干巴巴的‘與國同休’要靠譜的多。
若是‘調教’得不好,便會引狼入室,說不定最后連皇位都能丟了。
故而在夏侯融步步緊逼之際,夏侯淳目光幽微。
夏侯融企圖一五千騎軍作子,介入他與佛門陣營,輸了不外乎損失一個兒子外加幾千騎軍,這對晉王府而言,尚未達到傷筋動骨的地步,畢竟還有他在,還有其余子嗣,更何況還有老王爺。
可若贏了,晉王府必會自然賺得盆滿缽滿。
那么這對他夏侯淳而言,究竟是利是弊?
他深思片刻,與晉王府聯手無疑是與虎謀皮,可難道跟佛門合作不是引狼入室嗎?
反正他虱子多了不怕癢,已經多了一個佛門,再多一個晉王府又何妨,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他要是連一個小小的晉王府都收拾不了,日后有何資格去向天都峰挑戰?
念頭幾經碾轉,夏侯淳漸漸明晰自身所求,別說眼前的五千騎軍他要吃進嘴里,包括晉王府,還有晉州他都要攫取在手中。
只有手里積攢的拳頭夠大,才能不懼任何挑戰與威脅!
至于皇位什么的,他若有十萬大軍,別人會掙著搶著跑來給他坐。
看著眼神步步緊逼的晉王,夏侯淳嘴角一咧嘴,笑容燦爛:“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我答應你,這個賭,本宮接下了!”
“殿下!”慕容煙花容失色。
天心冷嗤道:“你果真瘋了?”
識蟬摸著下巴思索,瞅了瞅夏侯謨,旋即目光一亮。
這事兒,也并非不可能啊。
只要半道上宰了這小子就行。
夏侯淳擺了擺手,輕笑一聲,神情自若地道:“我意已決!”
此言一出,夏侯融神采奕奕,熠熠生輝。
雙方都皆大歡喜。
“哈哈哈哈”
渾渾噩噩的夏侯謨被笑聲驚醒,一見夏侯淳,當即變色,厲聲道:“你居然還沒死?”
夏侯淳聞言哂笑,一把拽緊身側之人的手臂,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王兄,我不僅沒死,還和你父王相談甚歡呢!”
晉王臉色一沉,“放肆!”
半躺著的夏侯謨聞言變色,他本就重傷在身,胸中積怨未散,忽然醒來,第一眼見到的竟然是父王與那孽障把臂相交,他當即熱血上涌,噗地一聲,瘀血噴出,竟然再次氣昏了過去。
天心等人鄙夷,本以為是塊璞玉,原來竟是爛石,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難怪晉王要將其交給太子磨礪。
夏侯淳微微一笑,“看來我這位世兄氣性很大啊。”
夏侯融雖顏面大失,但仍養氣功夫一流,淡淡地說道:“既然如此,那我兒便交給太子調教了。”
識禪饒有興趣,弟弟調教兄長,接下來的路程怕是不會安寧了。
夏侯淳大手一揮,紫桂劍在暖陽照射下,散發出尊貴氣息。
“既然如此,那侄兒便告辭了。”
“恕不遠送!希望下次太子入府,你能三叩九拜。”
“呵,希望再見王叔時,您能十里相迎。”
“那本王拭目以待!”
“你會再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