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高燒不退的耿娟躺在木床上不停地打著哆嗦,神智多少有些恍惚。見有人進到屋里,側過身來,喘著粗氣說道:“你們……你們放我回去。要錢給錢……要什么給你什么。再不回去,我就不行了,你們,你們什么也得不到。”
張玉竹握住耿娟的手腕,說道:“夫人,我是大夫,不是土匪,我是幫你瞧病的。”
“我不用你,我不用你瞧,在營川城,沒人比我弟弟耿直的醫術高明了。送我回去,送我回去,我讓他看,我讓他看……”耿娟不由地激動起來。
張玉竹卻不為所動,示意路桂蘭將耿娟把住,自己則屏氣凝神把起脈來。
耿娟掙扎幾下之后,便靜了下來,身體已經十分虛弱,已經沒有力氣再掙扎下去,只能任由張玉竹為她診治。
張玉竹把完脈后,又拿出了聽診器,在耿娟的前胸后背聽了一遍。擔心又差池,又重新號了號脈。
和耿直一樣,張玉竹行醫方式也是中西醫結合。除了祖上傳下來治療風濕的中醫療法外,在上海的時候,還跟著大醫院西醫大夫,學了些西醫診療手法。畢竟潛伏的需要,不同地方需要有不同的身份,多掌握一面技能,就能多一重身份。
雖然醫術不如耿直那般高明,但一般頭疼腦熱的小病也能應付得來。加之在營川這幾年開診所,醫術精進了許多。
張玉竹收起聽診器,示意路桂蘭將耿娟松開,對耿娟說道:“夫人,為了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著想,我建議你還是不要做無謂的掙扎,養好身體再說。”
“什么?我,我有孩子了?”本來焦躁不安的耿娟聽到張玉竹的話,一下冷靜下來,看著張玉竹說道。
“是的,看你脈象差不多有三個月了。你現在身體太虛弱,如果再這么折騰,你肚里的孩子很有可能會夭折。就算你兄弟耿直醫術營川第一,他也不是大羅神仙,什么都能治好。何況,他也不在這,遠水解不了近渴。”張玉竹徐徐道來。
耿娟聽到張玉竹的話,頓時安靜了下來。
之前在寶和堂,她就覺得身體有些異常,時常惡心。不過,常寧被捕后,她身邊就沒有了別人。不像中村櫻子那樣,身邊有耿直日夜陪護,有了孩子能第一時間發現。加之營川城懷孕三個月不外傳的習俗,在耿娟腦子里已經根深蒂固,不到顯懷的時候,也沒往那里想。
現在聽到自己已經懷孕的確切消息,耿娟自然喜不自禁。
與常寧已經成親好幾年了,一直沒有懷上孩子,常寧嘴上不說,心里怎么想耿娟當然清楚。那個年代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沒有孩子的家,會被人笑掉大牙的。現在有了孩子,就一定要保住,這個時候,不是耍大小姐脾氣的時候了,只有把自己身體養好,才有可能母子平安地離開這里。
張玉竹見耿娟情緒穩定下來,對謝廣坤和路桂蘭說道:“這次我來赤山鎮,正好帶了些祛風寒的中草藥,我把藥量配比給你們,你們馬上煎好,為夫人服好。”
說著,張玉竹從醫藥箱里取出一包中藥,又拿起紙筆,將驅寒煎制方法寫了下來。
“好,我馬上安排。”路桂蘭從張玉竹手中接過中藥和便條,轉身離開了柴房。
見路桂蘭離開,張玉竹湊到謝廣坤跟前,低聲說道:“八馬,我是青蛇……”
張玉竹的話,謝廣坤似乎并不意外,謝抬起頭,看了看床上躺著的耿娟,對張玉竹說道:“張大夫,咱們出去談。”
“好,咱們出去談。”說著,張玉竹跟著謝廣坤離開了柴房。
二人出了門,站到背風的墻根。謝廣坤轉身對張玉竹問道:“張大夫,是上峰派你來的嗎?”
“是,昨天我的死信箱里收到命令,讓我到赤山找你。功夫不負有心人,沒想到,誤打誤撞,還真的見到了你了。這里有一封密函,上峰讓我給你帶過來,請你過目。”說著,張玉竹從自己賬本中取出一張寫滿數字的紙張,遞給了謝廣坤。
謝廣坤接過密函,說道:“張大夫,我在的死信箱里留的信件說的很清楚,以前代號八馬的謝廣坤已經死了,現在活著的是占山為王、繼續在營川打鬼子的劉二水。上峰有什么指示應該跟你也透露了,你跟我說說,只要是打鬼子的事,能做的定會盡我全力。”
“八馬,你這是要背叛組織嗎?”張玉竹詫異道。
“沒有,我打鬼子的心從沒改變過。只是關小仙走了之后,我發現打鬼子不一定非得要靠組織,靠我自己一樣行。
現在,有了赤山寨這個根據地,有了自己的武裝,打鬼子更游刃有余了。沒必要蹲在城里,今天暗殺這個,明天暗殺那個,有用嗎?
殺死了一個,還會再來一個,解決不了什么問題,對戰局也不會有什么影響。你看人家地下黨,不僅把軍需船炸了,還把日本人潛心研究要投入戰場的生化疫苗也給摧毀了,這才叫打鬼子呢。”
謝廣坤一肚子怨言終于當著自己人,發泄出來,覺得心里暢快了許多。
“兄弟,你說的沒錯,我也是感同身受。
五年前,我在復興社總部,因為我性格耿直,為人正派,受不了小人的排擠,才主動申請調離的。
這些年在營川,也算是靠我制毒的本事殺了幾個日本人。
可有用嗎?殺了一個日本軍官,除了上峰能以此邀功外,遭罪的卻是老百姓。日本人要是抓不到兇手,會以百倍的代價遷怒于老百姓的。就像你說的,殺一兩個軍官,根本改變不了戰局,反而給了日本人殘害百姓的借口。如果有最大惡疾需要懲戒的,我們責無旁貸。可很多時候,就是拿來邀功的,我實在搞不懂上峰腦子里都怎么想的。”張玉竹嘆氣道。
“張大夫,我見你也是性情中人,將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不行咱們一起干吧。”謝廣坤拍了拍張玉竹的肩膀,說道。
“不行啊。我不像你老哥一個,來去無牽掛。我父母還在蘇州,我在營川也娶了媳婦,還有了一個孩子,離開了組織,會牽連很多人的。兄弟,你這么干,就不怕上峰遷怒于你家人嗎?”
“老哥,你有所不知。
我之前手上有人命,被我弄死的人更是一個大官的兒子。要不是我爹砸足了銀子,貍貓換太子把我從死人堆里撈出來的,我已經是個死人了。在我家的祠堂,我的牌位都在那立著呢。劉二水名字是假的,之前謝廣坤也是假的,我的真名叫什么,我都快忘了,這輩子,我是回不了家了。
貍貓換太子這件事上上下下,不少人拿了好處,上峰巴不得我在營川死了,那樣的話,這個事就一了百了了。
能看出來,最近上峰讓我執行的任務,都是有去無回當炮灰的,十有八九是有人不想讓我繼續活下去了。”
“照這么說,你邁這一步就對了。跟日本人玩命,就算殉國了,也死得其所。要是傻乎乎的去當炮灰,確實不值,咱們的命不能這么不值錢。不過,據我所知,赤山寨這幾年讓王沛林搞的雞飛狗跳的,你在這,能行嗎?”
“赤山寨這些人雖然出身草莽,不過個個都是漢子。日本人和偽政府找過路大當家多次,想收編赤山寨,路大當家的都沒有答應。之前,赤山寨最大難題就是沒錢沒槍,肚子都填不飽,打家劫舍就難免了。這一回,我把這些年的積蓄都帶來了,有錢有槍,能痛痛快快打鬼子了。”
“兄弟,雖然我暫時不能加入到你的隊伍中,和你并肩作戰。不過,有什么需要的,只要是打鬼子,張玉竹責無旁貸。”
“好,你這個大哥我交定了。路桂蘭快回來了,上峰有什么指示,你跟我說一下。”謝廣坤問道。
“上峰給我的任務,是讓我命令你,找機會耿娟盡快釋放耿娟,將她完好無損地交還給耿家。”張玉竹說道。
“上峰有沒有指示,要拿耿娟交換吳大虎和王沛林?或者提出什么條件?”
“沒有,就是讓你盡快將人質釋放,保證人質安全,越快越好。”
“這件事蹊蹺啊?這么重要的人質,怎么會說交就交呢?估計這里面一定有什么我們不知道的內幕。”謝廣坤說道。
“這一天,我也在想這件事,覺得這個命令有些太古怪了。難道耿家有那么大本事,能左右上峰的決定?”張玉竹不解道。
“你說,耿直會不會也是我們的人?”謝廣坤皺了皺眉頭說道。
“耿直這個人,我從來沒接觸過,這個不好說。”
“那他有什么本事能做到這一點,讓上峰也為他說話的呢?我怎么也想不通。”謝廣坤搖頭道。
“要我說,他是我們的人可能性不大。半個月前,上峰讓我配置毒藥,要毒死耿直和中村櫻子,要真的是我們的人,怎么會這么做?”
“也不好說,咱們南京政府,黨派林立,情報機構更是多如牛毛,誰知道會不會是其他渠道的臥底。不過,不管他什么人,耿娟我是不會輕易交出去的。”謝廣坤語氣強硬地說道。
“你現在決意離開組織,復興社的命令自然不必言聽計從。不過,這山里條件,加上耿娟還有了身孕,我怕她撐不住啊。”張玉竹憂心道。
“就因為有了身孕,耿娟就更值錢了。等一會兒藥熬好了,我就讓路桂蘭把耿娟換個條件好的屋子,把炕燒得暖呼呼的,你再留下照看一下,看情形,不會有什么問題。”
“兄弟,我可不能呆太長時間。現在赤山鎮周邊日本人設了兩道卡,給我開具的《通行證》到晚上就過期了,我現在還想著怎么跟哨卡的日本人解釋呢。”張玉竹道。
“不用解釋,實話實說就行了。”謝廣坤突然想到了一個主意,對張玉竹說道。
“實話實說?怎么個實話實說法?”張玉竹不解道。
“等你下山的時候,你就說讓赤山寨劫上山了。被劫的原因是為一個叫耿娟的女人看病,這個女人發了高燒,還有了身孕,隨時有生命危險。這么說,你就能見到耿直了。”
“那我見到耿直,怎么跟他說?”
“你就說,赤山寨有個叫劉二水的,讓你帶封信給他,想要他姐姐活命,就拿吳大虎和王沛林的來換,另外讓寶和堂再拿一萬銀元的贖金。”
“一萬銀元?就算寶和堂家大業大,也拿不出這么多錢贖人吧?”
“贖人質就是做生意,你不喊高點,怎么討價還價?雖然我決意脫離復興社,不過吳大虎和王沛林這兩個叛徒必須死,得讓營川人看看,做漢奸的下場。至于寶和堂的贖金,能多敲詐些就多敲詐些,讓耿直那個大漢奸出點血也是應該的。”謝廣坤道。
“成,本來我還一直尋思下了山,遇見日本人,怎么說這件事,這個理由很充分,還把你的話帶到了。不過,吳老二燒餅店那個據點,我必須跟日本人交代,否則,這件事就圓不上了。”
“這個你如實交代就好,把你帶上山之后,那個據點就不準備再啟用,吳老二也不會再下山了。今天晚上,耿娟你好好照看一下,要是有好轉,明天一早你就下山。
現在赤山周邊已經被日本人封鎖,你一下山,估計就會被日本人或是漢奸攔住,到那時,你就直接要找耿直就行了。”
“好,那就這么定了。”張玉竹說道。
就在這時,路桂蘭拎著藥壺從后院走了過來,見謝廣坤正和張玉竹攀談,便上前問道:“這大冷天的,不在屋里呆著,跑外面凍著干嘛?”
“嗷,大蘭子,我正和張大夫嘮嘮,幫我們帶消息給耿直,說說交換人質的事。”
“他也不是咱們山寨的人,人家能為咱們找耿直嗎?”路桂蘭不屑道。
“他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否則,就別回營川了。是不是啊,張大夫?”謝廣坤故意張玉竹問道。
“你這不是要逼死我嗎?我要是為你們去傳消息,日本人萬一把我當成你們同黨。我這條命能不能保住都難說了。”張玉竹為難道。
“你就按我那么說,保準你沒事。你要是亂說話的話,我就不保準了。”謝廣坤冷冷說道。
“事已至此,不聽你,還能能聽誰的?命中就有這一劫,躲是躲不過去的。好吧,先給病人服藥。要是她挺不過去,咱們說的這些,都是白扯了。”說完,張玉竹提著藥壺,獨自進到了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