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一直持續到后半夜。
暢過后,游人散去,只給四季園留下了一地狼藉。
李長清和陸芊兒師兄妹乘興而來,興盡而歸。
煙火盛會之后,距離太后的壽辰僅有不到七天的時間,整個京都府即將迎來新一輪的狂歡。
值此佳節盛京,皇帝龍顏大悅,在延福宮大赦天下,薄賦輕徭,并下旨全城休沐三日,京都百姓聞之大喜,皆爭相跑告,伏地大呼萬歲。
這幾日走在街上,隨處可見來往行人的臉上洋溢著歡快的笑容,仿佛佳節來臨,與過年也差不了多少。
五天后的六月十四,太虛道宮的隊伍終于進京,在入宮面圣后,被暫時安置在了城西的朝天觀。
相比于城中其他地方,那里幽謐安靜,十分適合打坐潛修,為保證道宮一眾真人不受外界打擾,皇帝還特意下旨,調去了兩營禁衛軍在附近日夜巡邏,并每日都會派宮中親侍送上果蔬甘露。
種種安排,這充分體現了大梁皇室對太虛道宮的重視與尊敬。
有知情人士無不感慨,太虛道宮不僅襲殺朝廷太守級別的大員,還在云陽壽宴上當眾抗旨不尊,甚至還妄想毆打天使(指渤海侯),可謂目無王法,絲毫不把皇帝放在眼里。
可事后朝廷非但沒有絲毫表示,反而倒過頭來對那群道士更加以禮相待,簡直是荒唐滑稽至極!
更何況,這次太虛道宮的掌事七陽真人更是一個沒來,只派了門下兩個小輩領著一眾弟子入京,對于此次太后圣壽根本不重視。
這就好比無緣無故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非但敢怒不敢言,還要忍氣吞聲,對人家派上門的晚輩笑臉相迎。
個中滋味,恐怕只有當事人才能知曉。
看來這世上果是誰的拳頭大,誰就有理啊!
不過感慨歸感慨,朝野卻無人敢為皇室出頭,去當面去說太虛道宮的不是,最多也只是三五個老臣忠臣偷偷上書,背地里指責一下,根本上不得臺面。
至于原因...
大家都是聰明人,只能說懂的都懂。
太虛道宮眾真入京的消息與烏蒙使團相比,雖然沒有那么引人注目,但這天下沒有不漏的風聲,還是漸漸從宮中流傳了出去。
李長清也在一次陪師妹逛街時,偶然得知。
翌日,便親自去城西朝天觀,與此次進京領頭的兩位后輩見了一面。
他當日在京都府外山上看到有一道黑氣,從西南升起,緩緩落于城中央的皇宮之上,乃是“煞沖虎雀”之象,絕不是個好兆頭。
圣壽當天,宮闈里大概率會發生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
他雖然不在意,但此事畢竟牽扯到了師門的晚輩,卻是不得不防。
李長清的突然現身,叫鶴山和雩山兩個驚訝之余,也十分激動,急忙起身相迎。
“小師祖,您怎么在京都府?”
說話的是雩山。
這位真人三十許歲的年紀,五官清雅,長髯飄然,手執浮塵,一身緗色玄武道袍,氣質出塵。
尤其是一雙澄澈清亮的眼睛,令人簡直難忘。
立在其后垂頭默然無語則是鶴山真人,身長九尺,生得膀大腰圓,虎背熊腰,稍有兇惡之相,相比道士,更像是綠林中的草莽好漢。
同樣的緗色玄武道袍穿在他的身上,顯得是那么格格不入,十分滑稽。
他兩人是師兄弟的關系,同列太虛道宮抱樸峰會真殿掌印,玉陽真人門下,感情極深。
兩人都是開脈境界,天下一流的高手。
但相比于鶴山拳掌的威武剛烈,雩山真人只單修一門《松鶴勁》,且生性淡泊寧靜,不喜與人爭斗,雖然內力深厚,實則沒有多少御敵的手段。
但雩山天資聰穎,心智卓絕,觀察事物細致入微,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多年跟在師父玉陽真人身邊,為人處事一道上在太虛道宮里也是數一數二。
此次為太后賀壽,明面上是他和師兄鶴山兩人領隊,實際則以他為主,鶴山大多只是充當一個保鏢的角色。
這回進京,也算是師父玉陽真人給二人的一次試煉。
李長清與二人的關系不錯,聞言也沒怎么客套,隨意尋了個蒲團一坐,擺了擺手,道:
“先不說這個,我這次過來,是有件要緊的事要告訴你二人。”
兩人聞言,臉色頓時一緊。
能讓小師祖特意跑一趟,事情一定不同尋常!
“小師祖,莫非是宮中有變?”
雩山不愧為機敏之輩,心思縝密,只略一思索,便猜到了幾分,眼中掠過一抹驚疑。
李長清頗為贊賞地看了他一眼,緩緩點了點頭。
“不錯,玉陽師侄將此次任務交給你果然沒錯。”
“小師祖謬贊了。”
李長清搖了搖頭,便將當日觀測的結果大略與兩人說了一遍,而后略微提點了幾句。
兇兆雖現,卻不一定會應驗。
未來之事,向來都不是人為能輕易確定的。
雩山真人聽完,臉色變得無比凝重,久久沉默不語。
他顯然也沒料到,此次進京參加太后圣壽竟會面臨如此兇險。
或者說,沒想到竟有邪門歪道敢在皇宮中生祟作亂!
究竟是何人竟如此大膽?
他沉吟片刻,忽然抬頭凝聲問道:
“小師祖,要不要...”
“無需如此。”
李長清只看表情,便知道他要說什么,當即一揮大袖,淡淡地道:
“些許魍魎小鬼,一掃即滅,何須大動干戈,平白失了姿態。”
此言一出,兩人神色一凜,姿態愈發恭敬。
道人并沒看他們,自顧自地說道:
“這些日子,我都會在京都府,一直到壽宴結束。”
說著,他從袖中取出一枚黃色的符箓,遞到雩山真人手中。
“這是太虛傳訊子符,你收好。”
雩山雙手接過,只聽他繼續道:
“另一枚母符在我手中,方圓百里之內,只要燒毀子符,母符便會自燃,化為灰燼。”
“會英殿壽宴當日,你一旦察覺事情有異,便找準時機用內力燒毀符箓,我便會得知,然后進宮誅邪。”
“小師祖,事情有如此嚴重,竟要勞煩您親自出手不成?”
雩山接過符箓看了一眼,隨后小心翼翼地收入懷中,眉頭緊緊皺起。
“若兇兆為真,對方敢在皇宮里對著太后皇帝,加上一眾宗門世家的高手動手,那一定是謀劃已久,胸有成竹,肯定是有備而來,不能掉以輕心吶!”
李長清緩緩起身,望著窗外湛藍的天穹,輕輕嘆了口氣。
“獅子搏兔尚用全力,若有邪祟膽敢冒頭,我也只能施展雷霆手段,將其剪滅在京城了...”
說著,他語氣變得有些幽怨,開啟了碎碎念模式,目光愈發陰沉。
“我倒要看看是哪幾個不長眼的,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挑什么時候不好,偏偏趁著我太虛道宮進京之際作妖...”
“貧道好不容易來一趟京城,還沒玩盡興,便要被迫去當苦力,還有沒有天理了...”
“正好,從江都府回來好久沒殺人了,手都有些癢了,這回終于又可以替天行道,除魔懲奸了...”
“道爺我定要砍個痛快...”
一旁的雩山聽著道人怨氣十足的話語,心中汗顏,不由結結實實打了個了冷戰,為那些準備禍亂壽宴的邪魔默哀了三分鐘。
鶴山真人默默地立在兩人身后,木訥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與此同時,京城中的韓王府邸。
兩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敲開了王府的大門。
一個管家打扮的男人從門后走了出來,與那兩個乞丐交換了一下眼神,而后拐進了一旁的深巷。
片刻后,三人分別。
男管家回了王府,重新關好大門,那兩個乞丐也鬼鬼祟祟地悄悄溜走了。
一切又回歸了平和。
韓王府,一間裝飾奢華的閣樓上。
“小姐,白四和朱五剛剛來過了。”
身段窈窕,面容俏麗的小侍女款步走到一名面覆紫紗的女人耳邊,細聲細語地說道。
女人斜倚在秀榻之上,三千青絲隨意散落,薄薄的素裙輕輕披在她那令世間無數男人瘋狂的妖嬈嬌軀上,襯出惹火的曲線。
“如何?”
她呢喃問道,聲線慵懶,恍如夢中初醒的輕吟。
面對這人間絕色的場景,小侍女一時間,都不由看得呆了,竟忘了回話。
“小白?”
“啊...哦。”
小侍女猛地回神,頓時羞紅了臉,低下頭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嘟囔道:
“小姐,您實在太美了,讓我都看走神了...”
女人輕輕一笑。
“別鬧,說正事。”
“是...”
小侍女神色一正。
“白四和朱五說,一切都已經準備待續,只等...”
說完微微俯身,再不敢去看她一眼。
“終于走到了這一步...”
女人點頭,吩咐道:
“去將此事匯報給教主吧。”
“是。”
小侍女應了一聲,轉身便要退去,卻聽女人又叮囑道:
“小心一點,別被王府中的人發現。”
“是。”
“嗯,去吧。”
女人說完,望了眼窗外的白云,一雙秋水般的鳳眸低斂,看不清其中神色。
眼角淚痣般的朱砂,在幽暗的環境中顯得愈發鮮艷。
“為何我心中總會有一種不安之感...”
她喃喃自語。
而就在李長清離開朝天觀,回到客棧之時,城中一處不知名的房間里,一場驚天的陰謀正愈演愈烈。
看不清面目的黑衣男子負手立在案前,正聽著手下的匯報,默默無言。
“教主,玄三來報,今日辰時太虛道宮的隊伍已到達京都府,共十三人,現已入駐城西朝天觀,為首的正是鶴山真人與雩山真人。”
“玄六傳來消息說,少林寺的禿驢將在兩個時辰后抵達京都,共有僧眾二十三,領頭的是少林寺首座智善。”
“青二來報,中原八大世家已齊聚京城,皆由族老打頭,現多居于城中各大客棧!”
“烏蒙王庭使團近幾日都老老實實待在驛館,并無一人外出,打探不到任何動向!”
“包括越女劍宮、神刀堂、天音宗、冠南崇武盟、獨孤山莊、滄山劍派等江湖一流勢力的弟子在這幾日內,也皆已入京!”
一個個響徹武林的宗派勢力名字涌入耳中,黑衣男子卻沒有絲毫反應,面容隨意,聽完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
“只有這些?”
身后的手下起身,面容苦澀,抱拳道:
“此次太后壽辰進京的需要特別關注的勢力便是以上這些,其余有名有姓的卻不知還有多少...”
“保守估計,光是開脈境界的一流高手便有三四十人,換血境的二流高手足有一兩百人,易筋、煉骨之流更是難以計數...”
“而且皇宮大內,高手無數,守衛森嚴,還有凝罡境的宗師,如此多高手,想要一網打盡...”
說到這,他面露難色,咬牙道:
“請恕手下直言,這實在是不可能的事!”
說真的,要不是他一直侍候在身邊,聽到教主說要將太后皇帝,加上會英殿上的群雄一網打盡,盡數誅除,還真以為對方患了失心瘋。
簡直就是異想天開!
此言一出,房間里一片沉默。
半晌,被稱為教主的男人緩緩開口:
“青龍,你跟了我多久了?”
手下聞言先是一愣,而后低頭抱拳,沉聲道:
“回教主,已經三十七年了!”
“三十七年...”
男人緩緩轉過身,仰天長嘆道:
“眨眼間,圣教也成立三十七年了...”
“時間過得真快啊!”
是啊,原來已經這么久了...
手下垂著頭,眼神也變得恍惚起來。
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直到房門被人推開,一名乞丐打扮的漢子大步走了進來,推金山倒玉柱似的跪倒在地。
“教主!大長老遣人來報,一切已準備就緒!”
“好,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男人隨意地擺了擺手,語氣平淡掀不起任何波瀾。
“遵命!”
乞丐打扮的漢子起身告退。
房間里再度回歸寂靜。
良久,響起一聲嘆息:
“青龍,你也下去吧...”
“...…是。”
手下低低地應了一聲,也轉身離去。
自始至終,他都再沒抬頭,自然也不會看見,那個被他奉為神明的男人,此刻臉上那扭曲可怖的表情。
“三十七年了,整整三十七年!”
“我柳肇臨活夠了,也該去死了,那么...”
“就讓整個大梁為我陪葬吧!”
男人無聲狂笑,顏藝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