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漢,救命吶!!”
張小辮兒這一嗓子,在這寂靜的亂葬崗里聽起來可謂石破天驚,震得周圍墓碑上灰塵簌簌而落。
讓人很難相信,明明已經精疲力盡的人,竟然還能發出如此中氣十足的聲音。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生命的吶喊”嗎?
李長清想道。
他緩步走到近前,俯身打量著眼前這個衣卦褲袒上沾滿泥濘草灰,面黃肌瘦,表情痛苦扭曲,看上去可憐兮兮的少年———尤其是他頭頂那一束由幾棵稀疏的黃毛扎成的鼠尾小辮兒,眼里閃過一抹驚訝。
真有這么巧?
于此同時,張小辮兒也抬起頭,用一種激動、驚恐中藏著深深渴望的目光,仰望著面前這個突然出現的穿著玄色道袍,肩上蹲著小猴的年輕道人。
對方那挺拔勻稱的身軀,豐神俊朗的容顏,淡然自若的氣質,深邃如淵的目光,讓他自慚形穢,忽然產生了一種刻在骨子里的卑微與渺小感。
就像是一條在塵土里撒歡兒的土狗忽然見到了神俊的獅子,雜毛的鳥雀無意中窺見了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鳳凰,出生便囿于污淖臟水中的泥鰍恍惚間瞥見了云中的神龍。
瞬間,張小辮兒呆住了,腦海里一片空白,心里什么念頭都沒有了,只剩下了一種深深的...向往。
這種向往來得十分奇怪,甚至可以說莫名其妙,令他摸不著頭腦。
張小辮兒癡癡地望著面前的道人,心底忽然有個聲音不可抑制地響起:
要是有一天,我張三也能像這位道長一樣氣派就好了...
身前,李長清挑了挑眉,臉色變得有些古怪。
這小子莫不是傻了?
“無上太乙救苦天尊,這位小居士,還請起來說話。”
他望著地上呆傻的少年,微微一笑,微微彎腰,伸出了一只修長如玉的大手。
“好...好的。”
張小辮兒愣了一陣,下意識點了點頭,臟兮兮的小雞爪子抓住了道人寬厚有力的大手,咬牙從地上爬了起來。
如果不是親耳所見,親耳所聞,他不敢相信這世上竟有如此和善的聲音和溫暖的笑容。
頭一次,他徹底明白了“如沐春風”這四個字的含義。
“沒受傷吧?”
李長清關切地問。
張小辮兒腦袋撥浪鼓似的搖了起來,臉上發燙,幸虧在夜色昏沉和泥土的遮掩下看不真切,不然他找個洞鉆進去的心都有了。
“沒、沒...”
怯怯地回了一句,往日的伶牙俐齒全然不知所蹤,心里生出濃濃的驚惶的同時,還有些許的親切。
他打小無父無母,兩個姐姐早夭,獨自一人長到這么大,早些年在外面混得時候,曾拜過算卦的老道為師,學了些打卦問符的唬人本事,見李長清穿著一身道袍,面容和善,便打心眼里生出幾分好感來。
“好...道長,您...”
張嘴正想說些什么來掩飾內心的慌亂,卻被一聲發狂的咆哮打斷,這才想起來,后邊兒還吊著一頭兇惡的食人犬,這兒可不是什么適合聊天的地方!
“媽哎!”
張小辮兒當即腦門冒汗,想起剛才被追殺的慘狀,嚇得他面無血色,兩股戰戰,幾欲先逃。
咬牙硬生生忍住溜之大吉的念頭,心里邊卻還是不堪重負,一溜煙躥到了李長清的身后,只露出半個腦袋,緊張兮兮地望向前方。
剛才道人一手“隔空打石”雖然將其一時重創,可這惡犬身材魁梧,生性兇悍,哪有那么容易就被打趴下!
此時,它緩過來后,便重振旗鼓,立即從地上翻身而起,一雙血紅的眼睛惡狠狠地盯著兩人,獠牙遍布的嘴里流出腥臭的惡涎。
惡犬俯下身子,兩只粗壯有力的前腳前驅,鋒利烏黑的趾爪深深扎進泥土里,屁股高高翹起,粗短的狗尾直豎,猶如一根鋼棍,渾身肌肉緊繃,擺出一副撲擊的姿勢,口中不時發出一聲聲瘆人的低吼,隨時都有可能撲咬過來。
李長清負手立在十步開外,非但面無懼色,反而饒有興致地打量起這頭體大如牛犢,頭大如斗,面目猙獰,雙目血紅,腦上長瘤,相貌奇特的巨犬,目光驚奇,不由笑問藏在身后的張小辮兒道:
“此犬相貌甚異,貧道走南闖北十幾年聞所未聞,小居士,你可識得其來歷?”
“識得是識得...”
張小辮兒遲疑片刻,點了點頭,駭于惡犬的嗜血兇威,心中著實有些發怵,但見李長清那面色淡然,嘴角噙笑,根本不把面前的畜生放在眼里的樣子,又想起剛才那石破天驚的一擊,心中便平白多了幾分底氣。
這位道爺僅憑一枚小小的石子,隔著數丈的距離便把這惡犬放倒在地,這手段獨步天下,必然是位不世出的高人!
有他在此,三爺我還有什么好怕的!
想到這,張小辮兒頓覺心安,挺了挺腰板兒,整理了一下衣褂,從道人腿后施施然走了出來,乜視著身前不停低吠的惡犬,面露不屑,似乎完全忘了剛才被對方追殺地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狼狽。
對李長清抱了抱拳,答道:
“道爺,此犬乃是這方圓數十里內遠近聞名的惡畜,叫‘刨肝腸’,專愛掏死人肚子吃其腸肺,關于它的來歷,是這么這么這么的!”
張小辮兒這一開口就停不下來了,說得口沫橫飛,越說越來勁,一番話語間,便把這惡犬的底細都透漏了個干凈,聽得李長清時而皺眉,時而微微點頭。
元寶聽了一會,覺得有些乏了,竟打了個長長的哈欠,趴在道人的肩上睡著了。
原來,此時的野狗與后世大不相同,早年間死人多,吃死人肉的野狗也多,那些吃過死人肉的野狗生性兇殘暴虐,絲毫不遜于虎狼,完全不是建國社會穩定后,見人就躲的流浪狗可比。
這“刨肝腸”,乃是金棺村附近的鄉野中,一種專喜吃人的野狗,能聞著死人的臭味在墳上刨洞,刨出棺材,用腦袋上的肉瘤撞破棺材擋板,然后把棺中死尸拖出來吃肚腸子。
這種野狗體形巨大,生性無比兇殘,吃多了死人的腸子它就不想再吃別的東西了,有時候碰上落單勢孤的活人,就直接撲上去咬死。
它有個最突出的特征,就是腦袋上長著一個拳頭大小,通體血紅的肉瘤。
鄉野相傳,這瘤子比鐵錘還要硬!
當下窮人能置辦得起的大都是廉價薄棺,最好的不過才是三寸柏木板,這種棺板有個別名,喚作“狗碰頭”。
意思再明顯不過,這棺板被這狗頭撞不了幾下就能撞穿!
往往死者家人買了副“狗碰頭”回去,將死者尸體盛殮下葬了,也就算盡到心了,然后棺材里這位您就等著喂野狗吧!
在當下,就連這種三寸的“狗碰頭”都還供不應求,更多的老百姓家里死了人連買副薄棺的錢都拿出不來,簡單用草席裹了在亂葬崗挖個淺坑一埋就完事兒!
僅憑這一點,便足能想象得到,現在的窮苦大眾過得都是些什么日子。
簡直是慘不忍睹啊!
要不怎么說,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吶...
李長清聽后感慨萬千。
人心都是肉長的,只聽已不忍,更別說親眼目睹了。
兩人一個講一個聽,竟就這么旁若無人地聊了著,可把旁邊那惡犬“刨肝腸”氣得夠嗆,連嘴都給氣歪了!
它本來還對這突然出現的道士有些畏懼,經此一激,腦子里僅剩的理智也消失了。
吭哧吭哧地喘著粗氣,那雙血絲密布的小眼睛死死地盯著二人,心中已燃起了滔滔的烈焰!
只聽“嗷嗚”一聲怒吼,張開猙獰的大嘴對著道人便撲了過去,聲勢駭人。
張小辮兒正在那口若懸河地講著,忽然余光瞥見惡犬撲了過來,頓時嚇了一跳,掉頭就想跑,卻被一只大手拎了回來。
“小居士莫怕,且看貧道除了這畜生。”
李長清笑瞇瞇地看了他一眼,后者頓時老實下來,咽了口唾沫,乖乖地立在原地,強壓下心中驚懼,注視著惡犬越來越近的血盆大口。
接著,少年就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
只見道人面對來勢洶洶的惡犬絲毫沒有躲閃的意思,攏了攏袖子,抖出兩根手指,并在了一處,以指位為劍,在胸前挽了個清亮的劍花,輕叱一聲。
而后往身前那么輕飄飄一戳!
下一秒,一道白光如驚鴻般閃過。
張小辮兒只覺眼前一亮,不由用手揉了揉,再睜眼看時,那巨犬竟已身首異處,重重地摔在了三步之外,斷頸處平滑如鏡,看不出一點曲折。
猙獰的犬首躺在泥土上
……部分內容隱藏,請退出瀏覽器閱讀模式……
鉛筆小說
,一雙剛剛還兇狠嗜血的眼睛已失去了神采,烏紅粘稠的狗血澆了一地,浸入地下,將四周的墳塋都染紅了,腥臭沖腦。
嘶———
張小辮兒倒吸了一口涼氣,望著眼前的慘狀,心中不由驚駭到了極點,頭皮一陣發麻。
這是什么招數?
這是何等奢遮的手段!
他愣了足足十幾息才回過神來,用一種崇拜到無以復加的眼神仰望著李長清。
原以為這位道爺是位恰巧路過的隱世高人,沒想到竟然是位劍仙!
張小辮兒曾跟隨畫符的老道師父當過一陣學徒,他看出了這位道爺剛才在胸前拈出的手決乃是道門正宗的劍指,非三清一脈不能使用。
早就聽老道師父說,這世上有能“御劍飛天”的絕世劍仙,沒想到今日竟真叫我撞上了!
這位道爺既然能隔著幾步用兩個指頭絞下惡犬的狗頭,想必御劍于千里之外取人小命兒也不是什么難事!
祖宗保佑,今日可真叫三爺走了大運,遇上如此人物,這是天大的機緣,可千萬不能錯過,否則可就虧大了!
如此大腿碰不上就罷了,碰上了不緊緊抱住,那簡直就是有傷天和呀!
若能......
到時候......
那......
嘿嘿!
想到高潮,張小辮兒面色潮紅,激動地渾身止不住顫抖起來,當即沒有絲毫猶豫,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狠狠磕了三個響頭,用手狠狠掐了大腿一把,強行擠出兩行眼淚,抱拳哭嚎道:
“道爺神威,張三叩服!”
“小人今日回家途中,一時失足誤入亂葬崗,碰上了這食人的惡犬‘刨肝腸’,險些喪命,幸虧道爺您老出手相救,保下小人性命!”
“常言道救命之恩,猶如再造,如此潑天的恩德,張三實在無以為報,只恨自己出身貧苦,天生無父無母,家中一貧如洗,唯有賤命一條,忠心一顆,雖不值一錢,卻已是小人全身家當了,此后余生,愿跟在道爺左右,只做個遞水倒茶的童子,是生是死,全憑您一聲吩咐,絕無反悔,此誓言日月可鑒,違則神人共戮之,還望道爺成全則個!”
說完,張小辮兒五體投地,雙手合十,以一種虔誠的姿勢拜了九拜,抬起頭眼巴巴地望向道人。
好個伶牙俐齒的小賊!
我還沒來得及撒網,你卻自己鉆了進來,倒是會來事...
李長清心中好笑,面上卻不動聲色,皺眉盯著張小辮兒,裝出一副正在考慮的樣子,看得后者心中一陣忐忑。
看著眼前少年慘兮兮的可憐模樣,竟莫名與年輕時的陳玉樓在某些層面上有幾分相似,譬如口才。
如此想來,鬼吹燈歷代的主角,從最早的張小辮兒到陳玉樓、胡國華,再到司馬灰和胡八一,不論能不能打,似乎都是能言會道之輩,那口才不是一般的好。
實在是有趣。
李長清若有所思。
他這幅沉默的姿態落在張小辮兒眼里,可就變成了遲疑與猶豫。
看來道爺是要拒絕我了...
張小辮兒眼神一下子變得暗淡無光。
心灰意懶之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這時,李長清終于開口了:
“張三,你剛才說,想要跟在貧道身邊做一端茶遞水的小童子?”
“正是正是!”
“還請道爺成全!”
張小辮兒一聽還有戲,立即精神起來,俯首又嘭嘭磕了幾個響頭。
“呵呵,貧道有手有腳,不需要別人侍候,童子就免了吧!”
此言一出,張小辮兒的心一下子從又云端墜入了谷底。
“不過...”
李長清微微一笑,話鋒一轉,道:
“貧道行走世間多年,一直想尋一弟子,傳以衣缽,貧道見你心性善良,根骨清奇,是個修道的好苗子。”
他望著少年,神色肅穆。
“張三,你可愿拜入貧道門下,修道習武?”
張小辮兒緩緩張大了嘴巴,目光呆滯。
“怎么,你不愿意?”
李長清見狀,明知故問道。
“愿意愿意愿意!”
“小人...不,張三...不,徒弟拜見師父!”
張小辮兒這會兒的心情就猶如過山車一般,轉瞬直上,臉上不知該哭還是笑了。
他狠狠揮了下拳頭。
好耶!
此時,一陣夜風吹過。
天空之上,濃重的烏云緩緩退散。
清冷的月輝傾斜而下。
大地之上李長清負手而立,他的身前趴著一個留著小辮兒,面黃肌瘦的小小少年,正仰著脖子,無比興奮地望著他。
四周荒墳遍野。
……部分內容隱藏,請退出瀏覽器閱讀模式……
鉛筆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