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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8年1月8日,早八點。
休伊向車窗外望去,一架黑色的穿梭機從天空中劃過,緩緩停在了蓋洛大廈主樓的天臺上,她知道,是那個安息到了。
董事長懷特先生的得力干將,總公司給他取了個綽號,叫做‘放火隊員’,這些年來一直在荒土上,哪里有麻煩他就被調到那里,然后待不了幾年,那地方就被燒個干凈,麻煩自然也就沒了。
對總公司而言,救火和放火,實際上是一回事兒。
——可那是荒土。
如今調他來白銀城,是要讓這里也變成一片焦土么?
自然不是。
這些年來安息勞苦功高,也該升一升了,可公司里的職位就那么多,不空出來,怎么升?往哪兒升?
從幾年前起,總公司就有意向調休伊去寶石城,但休伊明白,職級再高,進不了董事會等于零。
還不如在白銀城做她的土皇帝。
休伊和安息不一樣,她是沒有靠山的人。
能走到今天,是因為命好。
當年她在生命科學部時,正是一個風起云涌的好時候,諾曼剛下臺不久,余威猶在,他那一系的保守派把持著白銀城的一切——當然,這不重要,今天的海德拉早就沒有保守派了。
休伊站到了當時的海德拉CEO,也就是今天的董事長,懷特先生那邊。
所以她成為了生命科學部部長。
但她并沒有和懷特先生走得很近,因為懷特手下干將無數,她只是個小角色。
她尋到了另一位貴人,正是那位貴人,將她推到了執行長的位置,但凡事都有代價,為此,她付出了很多。
如今,當年的擁立之功已盡,而那位貴人,已經成了不穩定的炸彈。
黑梟號事件只是個借口,懷特董事長只是想把白銀城的執行長換成真正的自己人。
自己是遲早得挪位置的,不過沒關系,日子還長,好好經營,以后未必沒有機會。
活了六十多歲,休伊很清楚自己是個什么料子,她沒什么特別的能力,就是眼光準,她看得到,那些注定將呼風喚雨的人物。
八點半,執行長專車停在了環區的一棟宅子前。
休伊拎著一個皮箱下車,認證過權限,鉆進屋子。
入目是滿地的圖紙和草稿,艾倫·諾依曼博士穿著一身睡衣坐在地上,身旁還有一些酒瓶和食盒,整個屋子都彌漫著一種腐朽的味道。
休伊隨便收了收垃圾——只是酒瓶和食盒,至于那些看起來是廢紙的草稿,她碰都沒碰。
在公司四十年,她很清楚這些科學怪人的秉性。
都是些可愛卻不簡單的家伙,就像現在,堂堂執行長幫他收屋子,他看都沒看一眼。
倒了一杯水,放在艾倫身邊,她打開箱子,拿出一個密封容器:
“艾倫博士,這是您上次讓我弄的東西,總公司盯得緊,所以只有這些,您看夠嗎?”
自從黑梟號事件之后,艾倫就對那枚從天而降的水晶很感興趣,所幸被打成了碾粉,到底有多少也沒個數,所以休伊可以稍微弄上那么幾克,做個順水人情。
“啊,”艾倫終于抬起了頭,瞪著一雙通紅的眼睛,“謝謝您,執行長。”
然后他便再次埋頭在胸前的草稿中。
休伊把容器放在地上,輕手輕腳的離去。
她看過那篇論文——血肉苦弱,鋼鐵永恒。
她確信,艾倫會成為了不起的人。
她招攬了艾倫,給他搞來經費和場地,資助他繼續研究。
走出屋子,看著遠處那座高聳入云的蓋洛大廈,休伊面露冷笑。
董事長有什么了不起的?
科技,是第一生產力。
只要我掌握了最尖端的科技,我也是人間之神。
退一步,海闊天空,一個執行長罷了,沒了就沒了,無所謂。
上車,放上一曲舒緩的音樂,向秘書道:
“去生命科學部。”
專車緩緩啟動,休伊瞇著眼,思索接下來的交接事宜。
在其位,謀其政。
不在其位,就得把屁股擦干凈。
黑梟號時,為了確保逮住靈能武士,她瞞著漢森讓尤金把那些東西帶了出去,這很重要,非常重要,如果黑梟號不在自己的手上出問題,懷特先生就沒有理由調自己離開,她至少還能撐上兩年。
可惜最終還是沒能保住黑梟號,而且還丟了重要實驗體,漢森為此大發雷霆,事后公司派了調查組,想必已經摸到了一些端倪。
——當然,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在白銀城,就什么都能蓋住,不在,就什么都蓋不住。
起因經過一點都不重要,不管過程中作出了多少努力耗費了多少心血,結果不好,就一切歸零。
不管對公司還是對休伊來說,都是如此。
“幫我約一約安息先生,就今天中午,副樓天臺7號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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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伊出生于2010年,第二代調整者,坎巴拉計劃的第一批定制員工。
2026年,16歲的休伊修完了公司指定的全部高等課程,是同期考核中年齡最小,成績最高者,因此很榮幸進入了白銀城的生命科學部,成為了一名光榮的研究僧。
那是段很難熬的日子。
因為備受打擊。
自出生以來,她一直是第一名,一直備受矚目,而進入生命科學部后,那種優越感頓時消失無蹤。
這里的每一個人出類拔萃,在智商處于同一檔次時,要比拼的東西便唯有天賦了。
天賦不是什么玄學,它是智力與經驗的集合體,一個成熟的科研工作者大約會在35歲左右迎來自己的職業巔峰期,你不到那個時候,都不知道自己在科研工作上到底有沒有天賦。
放下驕傲,跟著老師們學習、研究,而后等待,這就是休伊在生命科學部第一年的全部生活。
她很有自信,她覺得只要自己的積淀夠了,經驗足了,等到那個時間,自己一定能成為最好的生物學者。
直到漢森的到來。
那一年是2027年,白銀城生命科學部來了個剛滿20歲的男人,寸頭高個兒,一張臉還稚氣未脫,看上去有幾分靦腆,他一個人,就勝過一整個生命科學部。
當月亮升起時,星空將黯然失色。
天才就像獨角獸,是唯一的。
休伊被分到了漢森的小組里,是的,盡管這個男人只比她大四歲,可他已經有自己的實驗室了。
看著他工作時那副仿佛隨意玩樂的樣子,休伊仿佛看到了教科書里的赫曼·海德拉,她知道……
自己這一生,都不會在科研上有所建樹了。
漢森粉碎了她的自信。
然后她便想,我應該轉行政崗,接著就會有奇怪的念頭萌發……
我也像他那樣聰明,我們……應該是天生一對。
17歲的少女嘛,難免滿腦子騷想法。
然后那些騷想法也被粉碎了。
漢森在得到獨立實驗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提取了自己的DNA,讓休伊幫他造一個女兒。
他只有兩個要求。
第一,她的右眼角得有一顆淚痣。
第二,她必須出生于2028年2月29日。
聰慧如休伊馬上就明白了漢森的想法。
哦,是條舔狗啊。
真惡心。
這年頭婚姻關系解體,基于婚姻而產生的貞操觀也不復存在,但肉體交流仍舊是締造親密關系的捷徑,所以最終休伊還是把漢森給睡了。
——那家伙挺弱的,不是個合格的睡覺朋友。
但他的確很像赫曼·海德拉,赫曼不僅天資卓絕,而且風流倜儻,吃喝玩樂樣樣精通,傳聞他之所以創建海德拉,就是為了賺錢,賺更多錢,玩兒更高級的。
漢森也是那樣的人,上班永遠遲到,下班永遠早退,一邊ML,一邊就把實驗給做了,公司給他什么項目他就完成什么項目,沒有任何自己感興趣的科研方向,如果說有,那肯定是發明什么更好玩兒的東西……
這樣的人本該是最時髦的人,但是很有意思,他恰恰對當時最時髦的事情不感興趣。
你知道那時候最時髦的是什么嗎?
是人權運動。
公司終結了亂世,可人們發現這個世界似乎退回了奴隸時代。
舊時代的政府再如何腌臜腐敗,至少還有些名義上的法律法規,社會福利體系千瘡百孔,但起碼還存在。
而今呢?
看看羲和科技是如何處理新洲大饑荒的吧,那就是物理意義上把人放上案板,明碼標價。
亂世初定后,呼喚公平的聲音越來越強烈,那時候的荒土武裝集團可是正義的象征,公司才是需要打倒的邪惡勢力,網絡上由公司員工組建的人權運動社群遍地開花。
終于,在2029年7月11日這天,那些社群組織了一場浩大的線上示威活動,并在接下來幾天里迅速延燒至線下,世界范圍內爆發了大規模的罷工游行——這些事情休伊自始至終都有參與,這不奇怪,這年頭上了60歲的人,誰沒有參與過711?
當然,休伊的理由和大多數人不太一樣,她是個投機分子。
公司很快就妥協了,一周后,三大公司聯合簽署了「711勞動保障條例」。
這條例簡單總結下來就四項:
1、大幅度提高公司員工薪酬福利。
2、擴大員工招聘范圍,公示考試提綱,任何人通過考試都可進入公司。
3、改革內部晉升體制,實行嚴格且透明的業績考核。
4、為公司員工提供終生養老服務。
這是一場極其成功的運動!
“這是一場徹底失敗的運動!你們幫助公司完成了帝國化!”
那天晚上,漢森很大力,完事了之后他如此忿忿道。
這讓休伊感到疑惑,他不該氣憤的,作為生命科學部的天之驕子,711改革將會把他推上人生的巔峰——‘帝國化’?這種詞也是他能說得出來的?
“誰告訴你的?”
休伊最終還是沒能知道是誰在漢森耳邊低語,711勞動保障條例頒布后,軍隊與高級技術人員徹底倒向了公司,示威者間發生了內部分裂。
有人認為如此足矣,也有人認為遠遠不夠。
有人開始告密。
更多的人告密。
大規模的逮捕與暗殺開始了。
休伊本該在這個時候悄然退下,但很遺憾,她發現自己退不了了。
根本沒有什么人權運動。
這不過是云巔之上惡龍的相互撕咬,像懷特先生那樣的人利用了公司員工的躁動與不滿,為他們提供資金與技術,扶持網絡社群領袖,策動他們在最前線沖鋒陷陣,逼迫公司改革,奪取權柄……然后將他們一腳踢開。
把熱血往地上潑的年輕人,無論在哪里,都是天然的背鍋者。
舊時代淘汰了他們,新時代背棄了他們。
接著便是血腥殘酷的鎮壓,說來有趣,那些痛下屠刀者并非公司高層,而是因勞保條例向公司投誠的同袍,明明在一天之前,他們還稱彼此為親切的朋友。
休伊被特勤部盯上了。
——以下犯上,總得有人承擔責任吧?
她向漢森求助。
漢森的確可以幫她,只要稍微作作擔保,她便可以被歸為‘投誠派’,一念天堂,一念地獄,漢森是生命科學部看重的明日之星,只要他愿意開這個口……
“休伊,你號召了那么多人上街頭,現在你跑了,誰來承擔責任?”
休伊震驚了,這是那個玩主說的話么?
我陪你睡了整整半年,你連一句話都不愿意為我說?
她第一次發現,他恐怕并不認識這個男人。
“休伊,我不會幫你說話。”
漢森承擔了責任,他告訴公司,他才是那個線上社群的幕后主使者。
放逐荒土,永不錄用。
他的腦殼,怕是有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