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倫坐在辦公桌前,桌上投影著神經網絡的概念圖。
他看著圖,發呆。
作為一個腦力勞動者,他一天中的大多數時間都在發呆中度過,發呆,即是工作。
雖然也負責一些武器的研發,但他在三角洲實驗室最主要的任務,仍舊是AI。
他在嘗試制造羲和科技已經宣告放棄的‘人造大腦’。
有些煩躁。
人腦是個復雜的東西,再現人腦中的神經網絡需要大量高度定制的光導纖維,也就是所謂的光神經。
五天前安迪陪他跑了一趟產業園,和那里的工程師們建立了溝通管道,下了第一批訂單。
這是個復雜工程,整個實驗室共有12個小組,每天都會根據艾倫的要求制作12組不同的神經組網,然后艾倫又根據實驗數據調整優化……
但到今天為止,除了第一批訂單按時交貨,后面的五批全都延期了,而現在……
現在是5月28日中午,照理說第六批光導纖維今早就應該送來。
沒有材料,意味著工作全都停擺了。
喚醒信息板,掃了眼午間新聞,鋪天蓋地都是他媽的抗議活動,那幫又瘦又矮又黑的本土原住民把產業園的門堵得死死的。
真煩!
安迪向自己保證過,光神經的訂單不會受三角洲的農改風波影響。
他說得沒錯,的確沒有受影響。
可自從四天前他從邊防部隊緊急抽掉一個班過來后,艾倫就明白了——他不傻,艾倫看著鏡子中自己的白色皮膚。
農業改革只會波及一小部分人,但不知道哪個王八蛋玩種族問題,現在包括自己在內,三角洲所有人在街頭的意外死亡率已經翻了不知道多少倍。
人人自危,沒人安心上班了。
頭疼。
科研工作者從來就不是中立自由的,也得考慮政治問題,海德拉愿意給自己獨立實驗室是因為有利可圖,換而言之,科研工作同樣是有業績考核的。
照這么下去,這地方怕是要徹底停擺。
到時候公司才不管你是不是事出有因,人家只要結果!
看了眼辦公室外,連杉山莉映在內,堂而皇之摸魚的工程師們。
目光一直穿過操作間,看向了門口站得筆直的兩個大頭兵。
艾倫氣不打一處來。
反感這些大頭兵不是沒有道理的。
軍人的職責是搏命,生命是每個人最寶貴的東西。
人為財死。
所以公司的軍人待遇很高,只有足夠的價碼才能驅使人為你賣命,這些士兵與其說是軍人,倒不如說是雇傭兵。
雇傭兵的戰斗力未必比軍人差,說到底,決定戰爭勝負的還是裝備與后勤。
——但他們始終差一點東西。
紀律與榮譽。
拿錢辦事的人能有什么榮譽,至于紀律,紀律是有的,可也僅限于‘職業道德’的紀律。
這一個邊防班分成了兩個組,兩組輪替24小時不休。
上班時,他們的確兢兢業業。
可是下了班……
艾倫揮動信息板,打開休息室的監控,畫面中,幾名穿著常服的士兵正在喝酒打牌。
下了班,他們就是賭鬼與嫖客。
考慮到最近情況特殊,安迪要求他們即便不在工作時間,也要隨時保持待命,而這恰恰是艾倫無法忍耐的。
作為一個工作狂,他無法忍受自己的地盤上有工作以外的事情發生——即便,他們都躲著不讓自己看見。
強行壓下把他們趕出去的沖動,艾倫打開通訊錄,準備再催……
休息室里突然爆發了歡呼,因為音量開得較大,艾倫被嚇了一跳。
“賠錢賠錢!”
“我就跟你說了這個人肯定是開掛的,你還不信!”
“怎么可能開掛,步兵藝術哪兒來的掛!?”
“你們自己看!這種角度,他怎么可能打中!?”
“菜就菜吧,找什么接口,快賠錢!”
幾名士兵拔下腦機接口,播放起一幅全景畫面。
峽谷、石林。
啪的一聲槍響,躲在石柱后的一名士兵應聲倒地。
這是步兵藝術的戰斗回放,這個游戲既可以用作士兵們的消遣,也可以是訓練,當然,還能賭博。
艾倫本想開麥破口大罵,但他的雙眼卻被那場戰斗回放吸引住了。
士兵躲在石柱后。
石柱沒有被打穿。
他是射擊盲區中彈。
擊殺者:克莉奧帕特拉
艾倫一連回放了好幾次,確信這就是開掛。
左右無事,不如研究研究。
看了一眼戰場房號,艾倫從桌后拉出數據線,插在了自己后腦上。
賽博空間是人類的第二世界,與現實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關,早已無法分割。
人力是不可能創世的,只能盡可能做得真實,但這是極其龐大的工作,羲和科技一家是無法完成的,得依靠全人類的力量。
賽博空間有著人類歷史上最巔峰的用戶聯動反饋,每分每秒,用戶都在向羲和娛樂反饋自己的體驗與建議,每分每秒,這個游戲都在自我更新。
所以開掛——先不說你有沒有那個能力做出繞過羲和防火墻的掛,就算有,你那掛多半也只能用一場。
艾倫登錄自己的賬號。
用戶改進體驗計劃這幾個字,意味著艾倫的賬號有些特殊權限。
羲和會根據不同場景,向一些特定場景中的大佬發放測試員賬號,艾倫是武器專家,早在幾年前他就獲得了羲和的‘戰爭游戲測試員’賬號。
只要給出一些有建設性的建議,就能得到羲和娛樂的獎金,但艾倫至今為止還沒給過任何建議,自己的工作都做不完,誰有空給你一游戲當測試員。
登入剛才的戰場房間,艾倫沒有使用任何測試員權限,以正常方式接近剛才的戰斗地點,尋找那個叫做克莉奧帕特拉的擊殺者。
十分鐘后,艾倫死于莫名其妙的子彈。
播放戰斗回放。
這一次,艾倫皺起了眉。
從彈道看,他是被遠程狙擊,可那個射擊方向上有障礙物,不可能打中的。
子彈拐彎了。
能拐彎的子彈當然是有的,可步兵藝術是古典時代的戰爭游戲,設定中不存在這種槍,再者……戰斗回放中看不到射擊者。
這意味著這一槍的射程超過游戲的限定范圍,在步兵藝術游戲背景下的那個時代,幾乎沒有多少槍的射程能超過一千米。
而這一槍,絕對遠超一千米。
激活測試員權限,原地復活,與此同時,這場游戲被標記為‘無效’,玩家們陸續退出。
艾倫鎖定那個克莉奧帕特拉,開啟上帝視角模式,目光跨越了數千米,找到了他。
一身破爛黑袍的‘狙擊手’,游戲等級很高,抱著一柄栓式狙擊槍躲在石柱后——當然,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半身實體,半身模糊的馬賽克。
這是用于人機對抗的AI。
所以是羲和的新型AI?不對,步兵藝術這游戲的精髓就是真實硬核,如果為了提高AI的對抗強度給AI開掛,不符合游戲內涵。
正思索著,克莉奧帕特拉突然看了艾倫一眼。
等等,它能看見我!?
體驗員賬號相當于游戲的GM,這意味著艾倫幾乎等同于游戲本身,AI是代碼,是基于整個游戲的子邏輯……
人和機器的區別是什么?
是我思故我在。
機器不是不會思考,它們是不會懷疑。
激活體驗員權限后,艾倫的存在已經跳出了整個游戲的邏輯之外,那里是AI的認知盲區。
克莉奧帕特拉舉起槍。
‘您已死亡’
‘擊殺者:克莉奧帕特拉’
——它有自我意識。
艾倫豁然起身,徑直走向休息室。
幾名士兵看到他進來,啪的立正。
“艾倫博士……”
“你們剛才的那場游戲,完整的戰斗回放,傳一份給我,還有,那種新型AI,是最近更新的嗎?”
“AI?”士兵們疑惑的看著艾倫,“博士,您在說什么?”
艾倫指著一名士兵道:“就是那個擊殺你的AI,它……”
“那不是AI啊,我們剛才玩的是競技場。”
“不是AI?”
“對啊,克莉奧帕特拉是三角洲本地很有名的玩家。”
“玩家?你們確定是玩家?”
“當然了,他不久前還參加過S11的預選賽,但是好像缺席認負了,您看這里……”
一名士兵把信息板轉向艾倫,正是幾天前勞斯體育館的賽事報道。
的確是玩家,因為羲和娛樂不可能讓一個AI參加線下比賽。
這天下午的交易還算順利,幾種材料都已齊活。
筑基之后正式的聚靈陣比較麻煩,但目前就只追求一次性使用,有材料,讓莉莉幫忙做幾個市場上不好入手的構件,最后的總裝配不會多難。
問題是,筑基場所還沒選好呢。
因為產業園的亂象,這幾天一直沒機會去。
無奈之下,安迪只得讓賣家把東西送到貧民窟,他在這里租了個倉庫,暫時先放放。
可到了入口,司機怎么都不愿意進去。
安迪注意到,他是個原住民,眾所周知,貧民窟里最多的就是破產外來者。
有意思,雖然媒體的報道里看起來一派祥和,但底下的情況么……已經嚴重到了幫派成員都不愿意摻和的地步。
最后安迪只能自己去。
挺順利,把那一車材料下在倉庫里,裝好監控和安全鎖,安迪驅車返回勞斯鎮。
安全問題不用擔心,一來那些東西其實沒有想象中那么值錢,二來昨天安迪就把城外的天神武裝轉移到了這里,安全系統里也包括它,哪個不長眼的蟊賊敢盯上這里……
一邊驅車返程,一邊翻看產業園工程師的資料。
這是個很棘手的問題,能制作高純單晶硅的工程師他已經盡在掌握,可那玩意兒又不是有技術就能做出來的,還得有一整套設備。
產業園不復工,就根本無從入手。
有時他都在想,干脆晚上摸黑去把哈勃或是乃猜其中一人給砍了算了。
只要他倆決出勝負,三角洲就能……
——只是惱火中的瞎想而已,一人的死活解決不了三角洲的問題。
在駛過那個兩鎮之間的溫泉度假村時,他把車停到了路邊,因為就在剛才,他聽到了:
那天晚上,安迪離開后一直注意著琳達的動向。
她半個小時之后醒來,離開巷子,然后……就徹底從安迪的監控中消失了。
選擇不黑她的個人腦機,就意味著沒法絕對監控她,靈能教派也不是吃素的,靈能武士同樣裝備精良,因此有什么辦法脫離三角洲城市監控的捕捉很正常。
安迪對她本人不感興趣。
所以跟丟就算了,反正光劍已經入手,目的達到。
但若是運氣好碰上了,那最好還是稍微留意一下——這不是運氣好。
這可以說是偶然中的必然。
靈網戰斗系統的索敵范圍是一千米,不算小。
而這個溫泉度假村幾天前剛接待了人間之神。
白鴿隊的安東尼隊長有一張白天鵝家族的卡片。
安東尼和克莉一起失蹤了。
——這是條完整的邏輯鏈,都四天過去了,琳達查到白天鵝的線索不奇怪。
遠程黑掉度假村里的監控,安迪再一次看見了小姑娘可愛的臉。
“對不起,女士,我們真的沒有辦法向您提供客人的資料。”
“我沒有要你們客戶信息的意思,我就是想問問,幾天前包下度假村的,是不是白天鵝集團?”
白天鵝在網絡的公開信息,是個利維坦的大型集團,那個家族徽記就是它的商標,琳達只要找到了這條線索,后面的方向就非常明晰了。
安迪退出了監控系統,上車,回家。
ok了。
在確定琳達把找弟弟的優先級放在調查那晚被劫的事情之上時,一切都ok了。
信息時代沒有什么秘密。
公司董事們不會刻意去宣揚自己名下的產業,但你要真的愿意查,還是很容易就能搞清楚白天鵝的徽記究竟代表著什么。
她不會不知道。
一個小小的靈能武士,也敢沖著白天鵝去……她只要一直追著這條線往下查,就永遠沒有機會去調查那晚被搶的事情了。
我不僅不能干涉,還要躲得遠遠的,越遠越好!
下午七點,在即將抵達勞斯鎮時,安迪收到了艾倫的視訊。
“什么事?”他接通視訊道。
“有個任務給你。”
“說。”
“幫我查一個人。”
“名字和資料。”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一個游戲ID,你知道步兵藝術么?”
安迪有種不祥的預感。
“他的ID叫做。”
淦淦淦淦淦淦淦淦!!!
我就知道!
他媽的一定會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