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飯飽。
光影爍然,明媚陽光自極遠處緩緩彌漫至于眾人眼前,曬過了僧人的僧袍,道人的道冠。
未覺是誰先開了口,與人說法。
于是一時間,儒法,道法,佛法,三家各自派出了門中的一些精英人物,互有爭議,以己身所學,攻他山之石。
佛說貪嗔癡。
書生嘴中卻是子不語。
道非常一開始還與兩方勢力爭論一番,后來竟喝起了茶,袖中卷起一堆瓜子,與不遠處的西周圣宗圣子一般模樣,看著佛儒二家爭論的面紅耳赤,滿是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樣。
嘴皮子功夫差一些,說不過,索性就這樣看戲。
蓮無心沒有代表佛教的人出面與人爭論,只是安靜地坐在不遠處細聽。
論佛法,他要比佛家出面的兩名僧人高深得多,論修為和心境涵養,他也絕非佛教出面的二人能夠比擬。
可他爭強好勝之心太弱。
南朝佛教的那些人,為了討好王族,在如此盛宴之上給予他們足夠顏面,要的不是在此時與其他大宗求證自身所學,而是怎么能夠把對方罵下去,說得對方開不了口,講不了話。
意氣之爭看上去頗為可笑,但臉面一直是權貴們為之瘋狂,甚至至死不渝的東西。
書院出馬的梅欶與蘭辛芳倒也不是省油的燈,二人早在兩三個月前就已經開始為了今日準備,關于佛法與道法了解不少,說起話來有頭有臉,反觀南朝的和尚,開始還穩重大方,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到了后面漸漸開始焦躁,亂了陣腳。
尤其是儒家這兩個書生邊與人論道,還在邊從對方的話中學習,尋找反撲的契機,漸漸佛教的二人便落了下風。
南朝佛教這邊已經有人臉色還是變化,如果他們這一次的重明宴給南朝丟了面子,回頭佛教出不出事他們不知道,但是他們肯定是有麻煩了。
至于他們一直吹捧的靈童蓮無心,反而并不在意這一場口舌之爭,他將目光投射向了遠方的白給,目光頗為好奇。
以往的時候,世人常常將他與道非常作比,偶爾也會與西周的圣子作比,反倒是夏朝,幾乎沒有出現什么特別有名的年輕一輩天才。
唯一的一個第五萱,還是個不愿修武的女兒家。
只是此來夏朝,蓮無心發現夏朝儒家有諸多優秀的學生。
與南朝的佛教不同,與南朝的朝廷不同。
他們一旦發現了佛教有個什么天才出現,必然會冠以諸多名號,大肆宣揚,常常以這種手段毀了不少佛教的好苗子。
他們本可以安靜的參修佛法,未來成為一代佛學大家。
但朝廷似乎并不像看見這樣的情景發生。
他們跳過了中間的過程,不需要他們努力,朝廷的人自然會專門派出運營團隊,幫助他們編撰故事,吹噓他們的能力與天賦,而后直接讓這些佛教的好苗子成為了萬人敬仰的佛學大家。
名利,虛榮,財富……
這些東西將絕大部分的人吞噬攪碎,連渣滓也沒有剩下。
佛教的人也是人,不是佛。
至少現在還不是。
所以他們也有七情六欲,也有愛慕虛榮。
貪、嗔、癡。
在這樣的情境下,那些才從土壤深處冒出的尖尖角,被南朝的權貴一通拔苗助長,幾年之后,什么也不剩下。
他們望著已經枯死的苗,虛情假意當著眾人的面感慨,說果然佛教終究還是沒有一個真正的天才。
蓮無心看得清清楚楚。
因為他自己也曾親身經歷,不過讓南朝的王權意外的是,蓮無心并沒有被名利虛榮毀掉。
于一面惡臭淤泥之中,他仿佛一朵不染的青蓮,徐徐綻放在了眾人的眼前。
后來,他便有了靈童的稱號。
來了一趟夏朝,蓮無心看見了儒家的學子,看見了夏朝與南朝的區別。
他忽然明白了,南朝為何不能強大,一直以來,都是那副病怏怏的模樣。
因為那些真正有才能,真正有天賦的人,早已經被王權毀掉了。
隱約之間,蓮無心嘆了口氣,他低下頭端起了茶。
頓了頓,他又將茶杯里的茶倒掉,換成了酒。
一口烈酒入喉,蓮無心佛心更加堅定,他已下定主意,未來一定要離開南朝,與那些真正的佛家前輩們一樣,行走天下,苦行超脫。
南朝……出不了佛。
就在蓮無心出神之際,那兩名人已經敗下陣來,顏色慘淡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而此時,卻聽見蓮無心向著梅欶二人開口問道:
“小僧有一事,想要向二位先生求教。”
他一開口,四周頓時寧靜了不少。
蓮無心是南朝佛教的代表人物,這是要親自出手來找場子么?
短短時間內,梅欶二人的想法變了又變。
面面相覷片刻,梅欶拱手道:
“算不得求教,我等學識淺薄,實在擔當不起。此等宴會,我等不過印證己身之學,取長補短,學生想要學到東西,自然不能好面子,有什么想法,無心大師只管講來。”
蓮無心微微頷首。
“小僧想要問問二位先生,儒家修行,最終的目的是為了什么?”
二人愣住。
這算不上是一個十分尖銳的問題。
但他們進入儒家修行的書生,并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修行……不就是為了變強么?”
蘭辛芳失笑。
蓮無心搖搖頭。
“非也。”
“修行武道可以變強,佛道,道法,符箓,占卜,陣文……都可以變強。”
“小僧對于儒家并不了解,像是曾經與道非常施主交流時候,他向小僧闡述了道家修行為尋長生自然的觀念,既然儒道也是天地大道,那么總該有一個明確的目的。”
梅欶與蘭辛芳聞言陷入了沉默。
他們讀書是為了修行,而修行則是為了變強,變強的目的自然是為了人前顯貴,受人敬仰,青史留名。
可這些理由又過于小氣,說出來會損壞儒家顏面,不如不說。
蓮無心倒是也沒有刻意針對他們,見到二人答不上來,雙手合十道:
“看來二位與當初的小僧一樣,修行之路頗為迷惘。”
頓了頓,他掃視了一眼儒家的年輕一代弟子,禱念一聲佛號。
“不知儒家哪位先生愿意出來為小僧解惑?”
蓮無心一開口,儒家的氣焰頓時蔫了不少。
這種直至本心的問題,很多老一輩也不清楚明白,更何況一些年輕的儒家子弟?
無人應話,讓南朝的王族臉上彌漫起了笑容,眼神也從陰翳漸漸轉變為了帶著嘲諷的快意。
聞潮生為自己倒了一杯茶,忽地贊道:
“好問題。”
遠處觀望的那群書生,伏身在城墻上的才子,亦或是跟隨徐夫子來到宴會的書童,思量起來這樣的問題,忽然便覺得迷惘起來。
他們讀書,為了什么?
功名?
利祿?
還是僅僅是因為大家都這樣,所以他們也這樣?
小和尚說的沒有錯。
不知何時,夏朝已經將讀書變成了一件極其高貴的事情,無論目的是怎樣,只要身上有功名,或是考取了夏朝之中一些名氣比較大的書院宗證,那便是人上人,抵得上一般的小貴族身份,甚至還能在買房置地的過程中享受不少優惠。
可究其緣由,卻無人深思。
是為了儒家的精神么?
那么,儒家的精神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