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于帳后棲寐,如畫一般的美目閉闔,對于外界的爭論,似乎顯得全不關心。
柳如煙與阿秀侍奉在她身畔,跪坐于地,靜靜聽著帳外的爭論,沉默,身臨其境地感受著氣氛的起伏。
很揪心。
他們做不到女帝這樣的平靜,柳如煙的手指緊緊摳住了自己的裙邊一角,在想著儒家究竟該以怎樣的言語回敬才算得體。
遠處互相吃茶敬酒,不甚關心這些爭論的皇甫家族則顯得很安靜。
他們來的人很少,不過那位傳聞之中的女侯爺到了,身邊有兩名略顯妖嬈但的確顏值極高的男人侍奉。
她身段極美,骨架卻大了些,身高近九尺,要比尋常的男兒漢魁梧得多。
那幾名男人幫著她摁腳捶腿,臉上帶著讓人有些反胃的妖嬈笑容,可女侯爺似乎很享受,不時還會賞賜給他們幾杯酒水。
偶然間,她將目光瞥向了遠處的白給。
并非白給天生麗質,騷氣逼人,容易惹人嫉恨。
只是因為他忽然站起了身子。
有了先前懟那名佛門僧人的鋪墊,無論是道佛西周,還是四周大量圍觀的路人,縱然他們大部分都不知道白給的姓名,可對于這個人的容貌卻有著極深的印象。
城門口的那丘上幾人,早晨時分還在白給擁擠路過的時候懟了白給幾句,此時此刻在夏朝書生們全部陷入了迷惘空洞的時刻,看見了先前讓佛教吃癟的白給重新站起了身子,忽地激動起來,想要沖上去跪在白給面前,大呼一聲:
“爹!”
哈,當然沒有這么夸張,這樣描述,你們大概便能夠理解這些人心中的激動程度。
這哪里是書院的書生?
在他們的眼里,此時此刻的白給就是救世主!
莫名其妙被萬眾矚目的白給,一時間臉色變化奇怪起來。
他其實……只是水喝多了,想要去噓噓。
難道這么多人要看著他尿尿?
不至于不至于。
正要和這些人解釋的時候,白給看見了不遠處小河那頭的女帝輕帳中,豎起的一根纖纖玉指。
太陽雖然出來了,但這樣的光影是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
白給注意到了女帝的動作,是因為女帝希望他能夠注意到。
心頭微微嘆息。
他不得不開口了。
對面蓮無心也側身面向了白給,雙手合十,略微躬身行禮。
他氣度不凡,臉上也瞧不見一絲一毫恃強斗狠的神色,除了虔誠,就只剩下平靜。
越是這樣的人,越有真本事,也越不容易打發。
“請先生賜教。”
見到了白給站起身子,南朝的大人們臉上也漸漸陰厲了起來,無論王權,無論僧佛。
先前白給從他們眼皮子底下救走了花香影,讓他們極其不爽,也甚是憋屈。這些人記仇,記賬,自然不會給白給好臉色看。
萬眾矚目,他是最亮的那個崽。
白給氣定神閑,雙目平視前方,娓娓道:
“儒家與道佛不同,與西周圣學也不同。”
“這里的差異,是指理念。”
“在下雖是儒家書生,但對于佛道二門學問頗有涉獵,既然無心大師問了,今日不妨拿出來一敘。”
頓了頓,他看向了道門,開口道:
“道家信仰自然,認為道是天地本源,所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而三生萬物,即是如此……但世上不少人對此嗤之以鼻,覺得所謂的道不過是道家的這些神棍憑空捏造,常聽他們掛在嘴邊,卻從來沒有人看見過所謂的‘道’。”
他說到了這里,道門的人,自然顯得臉色不悅。
因為白給的話,都是曾經發生過的事實。
這世上的人,的確大都認為道家的這些道士是神棍,畢竟真正在世間行走的道門人士很少,而大部分,只不過是因為什么本事也沒有,打著道門的旗幟四處坑蒙拐騙,后來壞了道門名聲。
這些年,道門幾乎沒有搭理過這些事情,因為名聲對于他們而言……也不是那么重要。
正在他們有人思考是否要站出來反駁白給,卻忽又聽白給轉過了話頭。
“但‘道’,卻是實際存在的。”
“它代表了世間運作的基本法則,若是沒有‘道’,掉落的蘋果為何不向天上飛,而要垂落在地面?”
“五境的修士為何可以在沒有翅膀的情況下,憑虛御風,而凡人卻做不到?”
“先前無心大師說道非常道長談論修行道法是為了長生,我卻并不這么認為……長生固然是一種追求,可不該是終極目的,人不過天地一蜉蝣,與日月,星辰,甚至更廣闊不可見的世界而言,微小如同塵埃,所謂的金錢,所謂的名利,恩怨,放在寬宏無垠的星空里,一如滄海一粟,白駒過隙,眨眼之間已如云煙消散,桑田作燼,而亙古不變的,是天地運轉的輪回,是冥冥之中,能夠感知卻無法觸碰的‘道’。”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以鄙人粗陋淺薄之見,修道者不該是為長生,而該是為‘合道’。”
“昔有一道門奇人,名曰莊周,游北海之地,見長鯤游于其間,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鳥為鵬,展翼即上九天,凡人所窺見世間奇妙不過冰川一角,只鱗片羽,正所謂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朝菌不知晦朔,蟬蟲不知春秋……道門既然修天地大道,若是以人這短短數千年數萬年的壽命為終極目標,窮其一生,也只摸到道****廓,卻自以為入得門中,瞥見天地無垠,豈不顯得滑稽可笑?”
白給一番話,震撼人心,道門欲開口之人,還未吐字,已是啞口無言。
至于一直嗑瓜子喝茶道非常也覺得氣氛嚴肅了起來,他放下了手里的瓜子,感覺到目光漸漸聚集在了他的身上,便咳嗽了一聲,一本正經地回道:
“嗯,你說得對。”
道門不爭風頭,他們來這里,是因為收到了女帝的邀請,不來顯得有些不給面子。
至于他……他是來蹭飯的。
因為前世受到了老莊哲學的熏陶,白給對于道家的學問還算有些見地,真要說個一二三,他當然講的出來。
只不過前世之中,人無法修行,對于‘道’的追求自然有限。
道非常態度看上去有些敷衍,不過白給方才的話,他卻暗暗記在了心里。
這些東西,外人聽個樂呵,大都其實聽不懂,理解能力高深一些的,無非覺得白給所言聽上去眼光似海,頗有高度。
但道門的人卻能聽出其間非凡,與道家論道過的蓮無心,眼底也隱隱呈現震撼之色。
不過眾人雖對于道門學問本身研究,聽不出其間好壞,卻能從道門的那些修士臉上驚駭震撼的神情里窺見白給話中的不凡!
這家伙不是儒家的學生么……怎么對于道法也有研究?
看樣子還頗有見地?
一些人沉默,一些人傻眼。
白給則看著蓮無心若有所思的神色,繼續說道:
“至于儒家的理念……自然與道門的‘天人’不同。”
“儒家重在育人,倡導:仁、義、禮、智、信、恕、忠、孝八面。”
“我們不與天地爭萬世之光陰,只為人族謀朝夕之安寧。”
“儒者一生,浩然正氣,坦蕩磊落,目的也只有一個……”
言及此處,白給身上的醍醐印忽然隱隱在魂魄之中泛光,與其靈魂產生了共鳴,一股肅而不怒,溫婉卻又厚重的龐大氣場散發而出,含蓋四野,籠罩了此地的所有人!
他掃視了一眼那無數盯著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蓮無心的身上,軀體筆直,與鴉雀無聲之中一字一句說道:
“我輩儒者。”
“當繼往圣絕學。”
“開萬世太平!”
原句很多人都看了太多遍,估計你們快看吐了,索性改了點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