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城里多了一條大黑狗,那些路過的行人對于大黑狗的來歷并不關心,王城里頭很多地方都有流浪貓狗,一些人見到這條狗可憐,會扔給它一些吃剩下的吃食,當他們被這條狗瘋狂地追著咬了一條街之后,他們便不約而同的明白了一件事情:
這是一條有尊嚴的狗。
它不吃嗟來之食。
感嘆之余,他們內心充斥的不是敬佩,而是想著:
哪里來的瘋狗,給你吃的,你還要咬我,餓死你個崽種算了!
夏侯匡野雖為狗身,但心里還沒有成功地接受自己是一條狗的事實,每日交替于美好的虛幻與殘酷的現實之間。在被一點點冬雪凍得瑟瑟發抖,渾身的骨頭都在打架的時候,他開始回想自己在府邸里面,穿著貂皮大衣看著下人們干活時候的威武,回想自己妻子雖然已經不年輕,但仍然溫暖的軀體。
種種美好的過去,在短短的半月時間就被全部剝奪了。
曾經的修為化作了虛無,身上只剩下了一股軟弱的虛無感,它什么也做不了,每日在惡臭的垃圾堆中尋找一些能吃的東西,當人們看向它的時候,它便覺得自己的尊嚴受到了極大的侮辱,于是它轉過頭,對著那些不小心路過的人齜牙咧嘴,嚇得他們加快了步伐。
它想要尊嚴,但人們以為它只是在護食。
就是這樣的一個細小微不足道的瞬間,夏侯的尊嚴徹底坍塌成為了廢墟。
它失神地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埋頭回想著自己的前半生,開始有一種想要了結自己生命的沖動。
但他怕死。
他害怕那種無盡黑暗,沒有一絲光明的寒冷。
如果當初他不幫觀仙樓,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想著想著,這條不常有人來的巷弄,又走來了一個人。
是一個姿態嫵媚,膚白勝雪的女人。
她提著一堆垃圾,直接向著這頭一扔,任憑其乒乓摔落,等待王城的環衛工人前來清理,走的時候,女人對著夏侯說道:
“你多半是不能變回人身了……但如果你活得夠長,或許還能復仇,觀仙樓的勢力有多么強大,你比我清楚,白給幫不了你,至少現在他幫不了,如果你不愿意像狗一樣活下去,你也可以選擇自我了斷。”
女人說完之后就離開了,黑狗在一陣寒風之中看著女人漸漸走遠,目光愈發地惘然。
鼻尖傳來了食物的香氣,他嗅了嗅,轉過身子又用它臟兮兮的爪子在垃圾堆里面刨了起來,方才女人扔在這里的垃圾之中有新鮮的飯菜,與那些散發著腐臭,甚至有白蛆蒼蠅在附近徘徊的剩飯剩菜相比,無疑能夠稱得上是山珍海味。
它埋著頭,像狗一樣吃著。
狗的咀嚼方式和人不一樣,如果它學不會,它會不停地咬到自己的舌頭,然后流血致死。
觀仙樓之中,知星河內,夏侯匡野的身體于一片星芒徜徉之中緩緩踱步而來,整個人身上的氣質早已經大變,過往的粗獷已經被冷漠和僵硬替代,它走路的姿勢也相當奇怪,知星河內,有專門的人教授夏侯匡野走路,告訴他一些人間常常會遇見的事情。
夏侯匡野聽的很認真,不時也會問一些很幼稚的問題,身旁的人耐心為他解答,他都一一消化,然后又在這一片天地之中練習起來走路。
沒過多久,黑袍人的身影忽然出現在了這里,見到了黑袍人,夏侯匡野對著黑袍人按照方才身旁那人教授他的方式行禮,并說道:
“見過閣主。”
黑袍人打量了夏侯匡野一眼,伸出手指,輕輕拂過他的面頰,仿佛在審視一件自己精心雕刻的藝術品,如此動作讓夏侯匡野覺得相當不適,可他也沒有說什么。
“待會兒去見見寧王,之后他會帶你在王城之中熟悉一些日常,并且告訴你之后怎么做。”
夏侯匡野沉默了小會兒問道:
“敢問閣主,我的那些同伴們……”
黑袍人一揮舞袖子,淡淡道:
“西周出了變故,那里原本準備的大量五石粉全部都遺落,現在暫時沒有辦法取回來,就算我找到了足夠的‘容器’,你的同伴也沒有多少可能借尸還魂,此時此刻,你們必須忍。”
“小不忍,則亂大謀!”
夏侯匡野臉色很難看,但并沒有反駁。
“懂了。”
“出去之后,閣主想要我幫你殺誰?”
黑袍人說道:
“一間王城東南,凝柳以東,偏門宅邸的書生。”
“他現在也稱不上是一個書生了,你直接殺了他,會惹來大麻煩,所以這個計劃設計的十分冗雜,甚至拋出了一道十分昂貴誘人的魚餌,等他上鉤的時候,計劃就會全盤啟動。”
“在此之前,你得好好地做好自己的事情。”
夏侯匡野領命,黑袍人讓人帶著他去了寧王府,見到了寧王。
教會一個從未接觸過人間的妖魔許多規矩
實在是一件相當復雜的事情,好在寧王一向很有耐心,足足三日的時間,他一直待在自己的府邸之中手把手教授這一只妖魔人間的規矩,朝廷的規矩,官場的規矩,與家族人相處的規矩……一開始的時候,這只妖鬼覺得還能接受,越往后,他越發頭大,耳畔聽聞寧王孜孜不倦地和他講述著人間那仿佛永遠也講不完的規矩,腦子里想的是自己當時為什么不讓自己的同伴來做這一件苦差事?
回到了自己的宅邸,已經是一天的深夜,他在下人的帶領下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看見了一個女人正躺在床上,眼睛借著屋內的燭光泛出些許閃爍,楚楚動人。
他面無表情脫了自己的衣服,脫了鞋子,然后像是一塊冰冷的石頭躺在了床褥上。
而后一只溫軟的手撫摸上了他的胸膛,耳畔傳來了一陣輕聲的呼喚:
“老爺……這些日子在路上受苦了吧?”
變成了夏侯匡野的妖鬼眨了眨眼睛,非常淡漠地回道:
“嗯。”
女人沉默了會兒。
“老爺……”
“嗯。”
“您上次不是和妾身說,趁著咱們還不算太老,再要一個孩子……”
“嗯?”
妖鬼還沒有明白怎么回事,忽地房間的燭光便熄滅。
白給穿著官服,臉色極差地坐在了桓公樓之中,無心辦公。
事情的發展有一些出乎他的預料,今日在夏朝的朝廷之上,白給看見了夏侯匡野一如既往地站在了自己的位置上,面對女帝的詢問,他回答相當得體,除了動作和語氣有一些微不可尋的僵硬與不習慣,并沒任何問題。
沒有問題,才是最大的問題。
如果說那只狗是夏侯匡野,那今日早晨出現在朝堂之上的那個夏侯匡野,又是誰?
他坐在一堆文案中間,思慮著諸多的可能性,又想見了觀仙樓從前做過的事情,要使用怎樣的陰謀……早先一直說要打掃的桌面灰塵也忘了清掃,他撐著自己的下巴,就這樣坐在屋里,動也不動。
公案樓被白給下了特殊的命令,這里的所有東西,沒有他的允許,絕對不能亂動,所以尋常時候也沒有哪個不長眼睛的下人進來搗鼓,燭火漸漸燃完,門口的下人等候在外,要進來換燈油,白給沒有拒絕,等到那名下人離開之后,白給才讓人喚來了牛保,讓他去查看了那條大黑狗。
沒有過多久,他回來了。
“黑狗還在,他住在了那條小巷子深處的一家廢棄宅邸的拆房中,那里可以蔽雪避風,王城的冬日比不得北方,他應該死不了。”
白給點頭。
“你派人安排,每三日去探望一次,確認它還活著就行,其他的不管。”
牛保允諾。
劍閣,忘川湖。
忘川湖上忘川瀑,疑是銀河落九天。
水面清冽冰涼,一道漣漪蕩開了無窮的思緒,一直到遠方看不見的地方,天字一線盡頭。
這里算不上美景,可只要站在了忘川湖面前,如墨點一般點綴于山川的人兒就會顯得格外渺小,也便能真切體會到了忘川湖的遼闊,體會到忘川湖的浩瀚與壯麗唯美。
那座巨大的黑色劍碑,就佇立在了忘川瀑下,被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沖刷著,可上面的劍痕卻絲毫不磨滅,它也會偶爾變換自己的位置,熟悉這座劍碑的人曉得它并非是佇立在土石之上,而是一頭巨龜的背上!
這龜活了已經上萬年,五千余年前,曾為劍閣開山祖師朝天問負劍,后來朝天問仙逝,烏龜便為其負碑,蜷縮在了忘川湖下,一縮就是五千余年。
顧紅站在了這里雙手負于身后,目光略過湖面冰冷漣漪,心念起兮,一柄長劍自天外飛來,狠狠刺入了水中,劍光似長虹匹練飛爍,帶過一道千百里的激烈流風!
他絕非刻意想要顯示自己的能力,也并不是在參劍。
顧紅很清楚,湖畔下的那頭休眠的烏龜究竟一頭怎樣的神龜,他的這一劍足以殺死世間絕大部分的人,平息世間數不清的紛爭,作為一名當世為數不多的太上境的劍客,一招煙云鎖江的劍,可以開山斷河,斬龍屠貅。
可對于寬闊而寂寥的忘川湖下那頭活了數萬年的巨龜,卻難留下一道痕跡。
它只是安靜的趴在那里,也從未修行。
可是它活得久,所以厲害。
那刺破萬里云霄的神劍,一頭扎進了水中,便如雨滴一般與其融為了一體,再不見。
很久很久以后,忘川湖開了一道口子,裂開了。
從中間拉通,一直向遙遠的瀑布那頭,于是瀑布也隨之開了一道口,仿佛姑娘的頭發,梳過頭后就那樣自然而然地分開,柔潤難看出一丁點不自然。
一只巨大的涌出了湖面,鼻孔似黑洞,眼如烈日,炯炯而視,看著面前的顧紅,看著面前這強大的劍客,龜背上的劍碑隨著龜殼涌出水面,一路向天穹沖
去,戳破了天上的云,要把碧霄戳一個大窟窿。
“龜爺,無名前輩讓我來和你說一聲,請盯緊忘川湖下的龍頸。”
“最近夏朝有些動蕩,大概要變天了。”
烏龜聽完了他話,無動于衷,身子緩緩又沉默了下去,先前分開的湖泊與瀑布便又合攏。
但這一次,像是長在了烏龜背上的劍碑卻并沒有回歸原位,而是徹底沉入了湖泊之中,消失沉寂不見。外野的風仍舊吹過此地,帶過了一片片的漣漪,與方才一模一樣,不曾絲毫變過。
顧紅的劍自水下飛了出來,化作流光一道射入了他的袖中,隱匿于無形。
“王八都能活這么久,怎么人就不行?”
他嘀咕了一句,獨自在風中凌亂,面對神龜的時候,那種撲面而來的壓迫就仿佛是面對天地自然,實在過于恢宏難測!
劍閣群山中,一座不起眼的峰巒,碧翠連天,積雪昨夜已經化了個干凈,老人與少女盤坐于黃土之上的青碧大石,相互對視,一言不發。
從老人那里,花香影已經得知了自己的真實身份,莫名記起來曾經在菜園里念書的時候,看見了窗外那老婦人的身影,她那時候總覺得有些奇怪,明明只是驚鴻一瞥,可那婦人的那張臉卻在她的腦海之中越來越清晰。
某一天夢里,她看見了自己的母親。
是老婦人的臉。
每什么親切感,但那晚她流了很多淚水,看見了一場大火,劇烈的灼熱感刺痛了皮膚,讓花香影一時間分不太清究竟是真還是假,即便是醒來了,卻依然以為自己在夢中。
冬日的山風是那樣凜冽寒冷,也驅不散夢中的灼熱,花香影沒心沒肺,總能不自覺地忘記很多事,可那夢她總忘不掉,于是找到了劍閣的長老,再三詢問自己的過去,那些老東西瞞著她,不愿意告訴她,直到她終于以死相要,劍閣的那些將她視作掌上明珠的老東西,才無奈將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訴了花香影。
她聽完之后,心里受到了很大的觸動。
她沒有那段記憶,本來不該受到這樣的觸動。
可面前的老人講述這些古老的‘故事’時候,她的眼淚又莫名涌了出來,花香影忽然之間意識到,那日在夏朝她見到的那個老人,很可能真的是她的母親,這樣的感覺沒有任何由頭,卻如此濃烈地在她的血液之中流淌,讓她就這樣相信了。
“長老……我要去南朝,看看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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