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影,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世上總有一些值得牽腸掛肚的事,總有一些值得付出性命的人,但你如今去南朝,非但見不到他們,還會死在那里,南朝的僧人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貨色,你這樣的細皮姑娘前腳邁入南朝的土地,后腳他們就能從凜冽的北風中嗅出你身上的肉香。”
石上,南塵長老苦口婆心相勸,他在劍閣練劍數十年,腳踩過周圍山林的每一片落葉,看過日升月落的清冷,門下有許多天資聰穎的弟子,可花香影在他的生命之中,無疑是獨特而珍貴的。
不僅僅是因為花香影那一份獨一無二的劍道天賦,更是因為看著花香影從小長大的那一份深厚感情。正是這一份感情,讓南塵不舍得看著花香影去南朝送死,去為了一群早已經死去的人搭上自己年輕而寶貴的性命。
可花香影并不領情。
從小到大,她一直都表現的很聽話懂事,即便不時總有些讓人哭笑不得的精靈古怪,可花香影直至現在也沒有真正做出一件叛逆的事,沒有忤逆過任何一名長老。
不知是否是因為從小沒有父母的孤獨讓她成熟的這樣快,自己就學會了怎樣討好這些人,怎樣能讓他們都沉迷在自己的身上。
唯獨這一次。
她執拗,孤傲,冰冷,憤怒而平靜地回道:
“既然你明白,你們都明白,你們就不該一直瞞著我,也不該阻攔我。”
南塵看著花香影如此不明事理,忍不住也惱怒了起來,他瞪眼吹著胡子說道:
“告訴你?告訴你又能夠怎樣?”
“你的父母死了,在你很小的時候都死了!是顧紅收養了你,帶你離開了南朝那一處是非之地,他們是為你而死的,就是希望你能夠活下去,而你非但不懂得感恩于他們,此時卻想要再度孤身回到南朝,你如此行徑,又對得起那些九泉之下的親人嗎?!”
花香影并沒有被老人身上的氣勢嚇住,她的目光錯開了老人略顯雜亂的發絲,從縫隙之間投射去了遙遠無窮盡的天際,認真端詳著那一抹深藍,腦海里的那場火燒的越來越旺盛。
“是啊。”
“你們想讓我活下來,可從來沒有人問過我愿不愿意活下來。”
“從前的時候我不知道那些事情,可現在我知道了,所以我一定要過去,如果你們不想讓我死在南朝,那么最好的辦法就是現在殺了我。”
她這次是動了真格的,面前的老人看出來少女的頑固,也看出了少女的決心,他怔然看著少女許久,喉嚨里面還有一重接著一重的言語,卻在路過喉嚨的時候被如同一塊巨大頑石的喉結死死堵住,什么也講說不說來。
這時候,南塵終于明白,少女非走不可了。
她去了南朝,便很可能會死。
除非劍閣有蓋世強者陪著她一同前往,然而如今劍閣因為夏朝地下龍脈出現變故的原因,他們這些老東西不能夠離開劍閣半步,需要隨時應對即將到來的變故,龍脈萬里綿長,脖頸被陣法束縛在了星海天,如今龍脈沒有了龍頭,一旦脖頸處的天地怨力逸散出去,到那時候,夏朝的國運就會遭受嚴重的毀壞!…
無論是顧紅,還是劍閣內其他的主事長老,執事,都絕不會為了一個女弟子而讓整個夏朝都陷入危機之中。
“這件事情,老夫會和掌門商議,讓他為你配備一名……”
沉默了良久,老人妥協了,可當南塵正要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卻被花香影打斷了。
“南塵爺爺不必多說,如今劍閣的難處我清楚,就不必你們再多為我費心,去了王城數月,在白大哥的照顧下我已深刻地認識了這人間冷暖,也見識到了南朝的那群僧人對于我的恨意究竟有多么濃烈……此次前去南朝,我自會照顧好自己,盡可能小心地規避那群僧人。”
“如今我已經突破了修行五境,只要我想刻意隱藏自己,他們要發現我也并不容易。”
花香影言罷,對著老人頷首,鞠了一躬。
這模樣,得是大佐級別。
其實她做的很誠懇,即便她知道老人并不想接受她這樣帶著歉意的鞠躬,可她還是做了。
他們都想要按照自己的意思來,誰也不希望做出任何讓步。
南塵臉色蒼老了很多,額角的褶皺明顯要比尋常時候更加突出,他從未想過,劍閣的其他那些看著花香影從穿著開襠褲長大到今日的長老也一定從未想過,這位尋常時候比誰都要懂事聽話的少女,人生第一次叛逆就如此嚴重。
這一次,很可能就是她人生最后一次叛逆。
斜風微撫,不知何時,石臺上就只有南塵一人,他靜靜低頭沉思,任憑自己的鬢角花白發絲被風吹亂,始終都無動于衷。
良久,他發出了一聲嘆息。
起身搖搖晃晃朝著劍閣山內山走去,目光恍然。
半個月后的夏朝,迎來了百余年來,最冷的一個夜晚。
不知那攜眷著碎冰的寒風是從無垠的北蠻荒吹過來的,還是從深不見底的
九幽地獄吹拂而來的,可怕而無形的風如同刀子一樣鋒利,能夠真真切切地在行人臉上掛出一道口子。
這時候,那頭蜷縮在深巷廢宅的大黑狗忽然開始感激起了自己這一身厚厚的狗皮和并不柔順的絨毛,因為有了它們,他才能夠在如此可怕的寒冷嚴冬作為一條狗活下來。
這小地方雖然簡陋,但勝在嚴實,外面的寒風吹不進來,它雖然覺得渾身上下冰冷無比,可至少還能勉強活著,它閉目棲息,蜷縮在布滿了蛛網的碎裂墻角,等待這一場可怕的寒風過去,然后再出去覓食。
當然,處在這一間廢宅院的也并不僅僅只有它一只狗,在外面院子的那頭,那間四處漏風的大房間內有一個流浪漢在居住,他似乎精神有些問題,身體很健碩,魁梧而有力量,這樣的人但凡在王城里面隨便一個地方謀求一個差事做,也絕不至于變成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這人是在三日前的一天夜里來到這家宅院的,那時候他看見了大黑狗,但沒有驅趕它,反而分了它一些食物,這時候大黑狗可再沒有當年身為右司馬的威風,它很坦然地接受了流浪漢的食物,并且沒有咧開自己尖銳的牙齒驅趕他走。…
一人一狗在這里住了幾天,流浪漢不喜歡多說什么話,卻還算仗義,有了吃的多少會給它留一些,今夜寒風刮骨,大黑狗隔著狗洞望向了那間有些漏風的大房子,忍不住為流浪漢捏了一把汗。
它從未想過,自己會去關心這樣一個身份低賤到不能夠再低賤的流浪漢的死活,可他分給自己的那些飯,莫名又讓大黑狗想起當年在北蠻關的時候,那些一張又一張黝黑臉上彌漫的爽朗而仗義的笑容,這么一瞬間,大黑狗才真正記起來,自己以前是打過仗的。
那時候年輕,心里豪氣沖云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樣的話他講不出來,但那股子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的熱血也流淌在他的身體里面,不甘心一輩子當一個被剝削的農民的夏侯匡野終于在一天夜里決定從軍。
他沒給家人說。
因為夏侯匡野知道自己的父母不會同意,他是家中的獨子,那時候也全然沒有想過自己無聲無息走后,自己家中年邁的父母會怎樣,少年熱血的他腦子里只有一個被死死刺入靈魂深處的念頭:那就是往上爬!
他要做人上人,他不想繼續被剝削下去了。
或許是上天的眷顧,他在修行方面有一些不錯的天賦,也認識了幾個不錯的過命兄弟,從軍以后,那些弟兄們漸漸在與蠻人的爭斗之中一個一個遠去,身邊那些熟悉的面容也逐漸換了一張又接著一張,一開始夏侯匡野尚且覺得悲傷,久了也就麻木了,他不停給自己洗腦,自己只是為了軍功而來,只要茍住,自然日后回到了王城會飛黃騰達。
他做到了。
翻身農奴把歌唱。
被奴役的人,變成了奴役別人的人。
后來他回了老家,去找了自己的父母,想要和他們好好炫耀一番,帶自己爹媽過上好日子,可卻沒有找到他們,家中塵埃已經覆蓋了厚厚一層,木桌上的縫隙,地面上的坑洞,草墊床上的主編涼席……
房間破敗的一切,昭示著他的父母已經離開很久了。
夏侯匡野與人問詢了情況,最后才得知他的父母因為年邁,無法完成地主的任務,被驅逐離開了,此后去了什么地方沒人知道,是不是還活著也沒人知道,夏侯匡野找了很長時間,一直沒有找尋到他父母的蹤跡,最后不得不重新回到王城。
他走的那年,也是冬天。
沒今年這么冷。
又或許比今年更冷。
大黑狗忽地眼角閃爍了些晶瑩,隔著石墻殘破的窗口,它看著狗洞外面的世界,便忍不住想起了當年他走后,他父母被地主驅趕,兩名身形佝僂的老人相互攙扶著,穿著一身破舊補丁的漏風棉襖,在風雪里越走越遠。
麻木了幾十年的心,突然扎痛了。
小時候常哭,爹媽都哄,他娘身子骨弱,他爹不敢讓他娘生二胎,有些時候娘得了風寒燒起來,爹就背著背簍帶他去地里干活,太陽大了他蹲在樹下勉強覓得一絲寶貴陰涼,他爹卻仿佛毫不在意,仍在日光曝曬下干活。…
一身黝黑,一身的病。
他爹媽是這樣從苛刻的地主手下,將他健康養大的。
如今他變成了一條狗,尚且有皮毛御寒,尚且有一處狗洞……可數十年前的那個冬天,他那一身病痛蒼老的爹媽被地主驅逐離開后,又該何去何從?
夏侯匡野從前的時候不知道,他尚且覺得自己爹媽能夠很輕松地找到一個地方安穩過好自己一生,畢竟從小到大,他們都將自己照顧的很好。
可今夜,夏侯匡野終于明白,自己為什么找了幾十年也沒有找到他們。
他永遠也不可能找到那兩張熟悉又總帶著憨厚淳樸笑容的臉了。
外面的風刮了一縷進來,他的鼻子上裂開了一道極其細微的裂口,或許難以用肉眼察覺,尤其是在這樣混合雪風朦朧的星夜下,但那種兩分癢混著八分痛的感覺
,卻真實地讓大黑狗知道自己的鼻子已經在干冷的冬風中裂開了。
但大黑狗沒有躲。
眼淚甚至都流不下,剛溢出不久,在鼻梁上便結了冰。
它癡然回憶著從前的一切,才明白自己親手丟棄了最珍貴,最值得他一生守護的東西。
他不是一個好父親,也不是一個好兒子。
它閉著眼,想死在洞口。
躁動了幾十年的心,這一刻變得無比安靜。
只是星光與凜冽的雪風在某一個時刻,被一道魁梧而溫暖的身影擋住了,黑狗睜開眼,看見了那個流浪漢,他一只手拿著一壺酒,弓著自己的身子,努力從洞口蠕動進來。
黑狗遲疑了片刻,給他讓開了一條路。
流浪漢胡子很濃密,這對于今夜的雪風是一件很有力的防護,他一進狗洞,兀自從黑臭破舊的衣服里面抽出一條布巾裹在了黑狗身上,然后打開了酒壺,仰頭喝下一口烈酒。
咕嚕。
“真冷啊。”
他感慨了一句。
“你冷嗎?”
黑狗點點頭。
這讓流浪漢驚訝了。
“你聽得懂人話?”
黑狗又點點頭。
流浪漢子仔細觀察著黑狗,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是妖吧?”
“我以前在西周的時候見過妖,不過你是我見過混的最慘的一個……這么說或許有些冒犯了。”
黑狗不言,吭也沒吭聲,只盯著流浪漢子手中的酒壺看,流浪漢見他的眼光,似乎明白了什么,抓起酒壺在大黑狗面前晃了晃,笑問道:
“想喝?”
大黑狗點了點頭。
流浪漢從破舊的墻角瓦片碎礫之中勉強抽出了一塊相對完整的瓦片,用自己的衣服擦了擦上面累積的厚厚灰塵,然后往里面倒了些酒水,平穩放在了大黑狗的面前。
“喝吧……不過只能給你這些了,這酒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搞到手的。”
大黑狗盯住面前的瓦片之中晶瑩,鼻尖是一股子極為濃烈的味道,與曾經在邊關時候喝過的綠蟻酒味道一模一樣。
這種酒便宜,低廉,隨處可見。
可對于流浪漢而言,無疑是身上為數不多的珍寶。
黑狗伸出了舌頭,舔了一口酒,又將被凍裂的鼻子伸進了酒水里面。
痛徹心扉的痛!
終于,是在這樣的痛楚下,黑狗眼角的淚……落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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