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誠以故宰相三公子的身份,在士林中還是頗有號召力的。他能說些什么,趙桓大約也猜得到,無外乎戰必敗,和必亂,敗而后和,和而后安之類的高論。
每當山河破碎的時候,都會站出這一路自以為聰明的人物,半點不稀奇,讓趙桓疑惑的是究竟會有多少人?實力怎么樣?
僅僅是發發牢騷,還是已經有了行動?
如果僅僅是幾個文人發牢騷,大可以放在一邊,比他們重要的事情太多了,犯不著浪費氣力。
可若是形成了氣候,內外勾連,這就不妙了。
“朱大官,你知道趙明誠身邊聚集不少人,他們具體談了什么,你知道不?”
朱拱之搖頭。
趙桓又問,“那他們時常在什么地方聚集,都有哪些人?這你有沒有耳聞?"
“這個……”朱拱之咧嘴。
趙桓面色不悅,“朱大官,你既然提到,卻又吞吞吐吐,朕的耳目就是如此又瞎又聾嗎?”
朱拱之害怕了,他接掌皇城司,趙桓可是進過,他是官家耳目,如今豈不是說他失職!
“官家!奴婢斗膽實說了,趙明誠結交的都是士林才子,豪門貴人。他們去的不是尋常地方,而是李大家府上。”
“李大家!”
趙桓沉吟片刻,瞧了瞧朱拱之的神色,突然想到了是誰!
李師師!
就是這位了,她不單是美貌才華,更有趙佶的垂青,因此多年來,李師師的府邸,貴客盈門不說,所有人都老老實實,絲毫不敢造次。
眼下雖然趙佶失去了權力,聲望大損,但人家好歹還是太上皇,頂著官家親爹的名頭,倒不是說所向披靡,誰也不敢惹。可為了李師師,驚動了太上皇,再惹惱了官家,就得不償失了。
也正是看準了這一點,才有一些人聚集在李師師的府中,高談闊論,肆無忌憚。
趙桓眉頭緊皺,原本他還是沒多大興趣的,但張叔夜不會無緣無故跟自己說那些話,主張議和的力量,一定非常強大,而趙明誠這種人,又最適合推到前臺。
他出身好,名氣大,娶了著名的才女,哪怕放在后世,不用包裝,就是妥妥的意見領袖,隨便說點什么,一呼百應,還真不能等閑視之。
趙桓沉吟片刻,對著朱拱之道:“太上皇去李師師府邸的道還在嗎?”
朱拱之差點趴下,“官家啊,還是讓奴婢安排人,去仔細聽聽吧,回頭一定把詳細的事情告訴官家,就別勞煩官家大駕了。”
畢竟父子兩代皇帝,同走一條密道,還往同一個名妓的家里跑,這要是傳出去,父子倆人的名聲全都毀了,考慮到趙佶已經不剩什么名聲了,的確是為了趙桓考慮。
偏偏趙桓是個不懂領情的,居然怒道:“朱大官,你要是提前安排人去打聽,朕也不會怪你。就算牽連到了太上皇,朕還會拿你撒氣不成?你倒好,非要跟朕講,還不許朕去,你把朕當成孩子耍嗎?別廢話!趕快準備!”
讓趙桓一頓臭罵,朱拱之抱頭鼠竄,趕快給趙桓安排去了。
有人傳說趙佶為了私會李師師,弄了一條地道,直通李師師的家。這點咱們必須要說清楚,趙佶沒有這么敗家,卻也沒有如此膽小……人家的確是修了地道,但只不過是通到皇宮外面罷了。
地道出口,就是一座宅子。
里面的建筑多精美就不用說了,光是馬車就準備了三駕,全都寬大敞亮,舒適得很!
“看到這些東西,我是真想痛打太上皇一頓,他應該跟大宋百姓謝罪!最好在太廟弄一個跪象,讓他反省一萬年!”
朱拱之翻了翻眼皮,干脆低頭趕車,他能說什么啊?官家你要是想干就放手去做,奴婢支持你!
朱拱之趕車,輕車熟路,到了一座別致的三進院落,趙桓是從后花園進去的,往常趙佶都是去東跨院,那里有一座三層小樓,幽會情人,看景賞月,彈琴賦詩,都是絕佳的所在。
如今趙佶不來,東跨院自然封起來,李師師住在西邊,而外面的訪客則是被安排在了前兩層院子里,有那么十幾個雅座隔間。
每一個都不便宜,而且還要有一定名望,尋常土豪,連門都進不來。
趙桓走的是VIP通道,自然不擔心這個。
只不過這馬車一出現,可把府里伺候的專人嚇壞了。
“我的老天啊,怎么這時候還來啊?”
朱拱之哼了一聲,“你就別問了,咱家問你,趙明誠那些人今天過來沒有?”
怎么不問姑娘,問起才子了?
老婦滿臉問號,“是,是馬車里那位要問的?”
“沒錯!”朱拱之哂笑道:“怎么,你還敢不說嗎?”
“不敢,不敢!”老婦連連擺手,卻又仗著膽子道:“可是官家?”
朱拱之瞧了眼馬車,這時候趙桓的聲音傳來,“不是太上皇!”
婦人一聽,頓時松了口氣,甚至有點迫不及待了,忙道:“趙公子還要等一會兒,不過他的朋友倒是來了,而且還帶來一位老先生。”
“老先生?”
“對,叫劉跂,聽說他爹是老相公劉摯!”婦人抿著嘴唇,俯視著腳下,頓了頓氣惱道:“他們總說官家壞話,婆子不敢說什么,還請,還請明察!”
朱拱之意味深長點頭,沒有廢話,他們到了緊挨著的房間。趙桓和朱拱之坐了下來,隔壁就是趙明誠的朋友,三四個人,簇擁著一個年近花甲的小老頭,也坐了下來。
“斯立先生,您老從京東路過來,真是需要大智大勇,路上沒有遇到金人?”
劉跂沉吟道:“金人沒遇到,亂兵倒是遇到了不少,有人打著勤王的旗號,四處擾民,又是征調軍糧,又是強搶役夫,烏煙瘴氣,亂七八糟。兵匪一家,我看金人來不來,沒有什么區別了。”
劉跂長嘆,立刻得到了附和,有人側身,恭敬道:“斯立先生所言極是,這些日子有不少河北潰兵,逃難的百姓,他們路過京城,有人進來了,有人繼續往南跑,流離失所,妻離子散,真是可憐啊!”
劉跂嘲笑道:“這才哪到哪啊?接下來的大戰,兵連禍結,百姓四處逃竄,還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他們正在說著,突然外面腳步倉皇,趙明誠氣喘吁吁走了進來,見到劉跂,連忙施禮,彼此寒暄之后。
趙明誠就主動抱怨,“真是家門不幸,賤內不知道吃錯了什么藥,竟然勸我要去山東,招募義兵,起兵勤王,還說要散盡家財,斯立兄,你知道,那可都是我的心血啊!”趙明誠如同被摘了心肝一般。
劉跂忍不住譏誚道:“德甫兄,這也不算什么,我聽說官家把艮岳都拆了,毀家紓難!”
一聽這話,趙明誠連連搖頭,“斯立兄,你是明眼人,你說一個艮岳,價值多少?”
劉跂感嘆道:“為了修艮岳,搜羅天下奇石,匯聚能工巧匠,花費時間,不計其數。以我揣度,艮岳價值,何止億萬緡!”
趙明誠輕嘆口氣,“誰說不是啊!結果就,就讓官家給拆了,把那些石頭運上了城頭,那可是天地精華,奇珍異寶啊!就給隨便砸成小塊,當成頑石扔到了城下!還說是抵御金兵,我看暴殄天物還差不多!”
劉跂哂笑道:“官家決心抗金,倒也不能說錯,只是欠妥當罷了!”
“什么欠妥當,根本是糊涂!金人南下,索要歲幣而已。把錢給了,自然就退兵了,天下又重新太平。可咱們這位官家,天天嚷嚷著血戰到底,除了會喊兩句好聽的話,其余一無是處。”
趙明誠越說越氣,看樣子是把在夫人那里受的氣,全都發泄到了趙桓頭上。
“要謀略沒有謀略,要手段沒有手段,只知強硬,不通圓滑,實在不是百姓之福。你們想想,金人能要多少錢?一百萬緡,還是兩百萬緡?不管多少,也好過現在這樣,又是拆了艮岳,又是沿著開封城墻挖掘壕溝,拆毀的建筑不計其數。兩河幾百萬人,流離失所,北人南下,搶奪南方百姓土地,南北又要大亂。”
“你們說,哪一樣的損失,不比歲幣大?”趙明誠感慨道:“當年真宗皇帝答應給遼國歲幣,忍讓一時,換來百多年太平,百姓不知刀兵之苦,豐亨豫大,盛世繁華。我就想不明白,官家為什么不能學學真宗皇帝的胸懷,非要置天下百姓于險地?倘若金人攻破開封,百萬生靈涂炭,血流成河,尸體堆積如山,那,那真是他想看的?萬民君父,就是這么當的?”
劉跂十分贊同,慨然道:“老夫為蒼生而來,只是無能為力,德甫,你可有辦法?”
趙明誠發泄之后,氣勢也弱了,嘆息道:“我也沒有什么好辦法,只是盼著能有朝中重臣,愿意挺身而出,當著官家的面,把事情說清楚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