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叔夜不理解趙桓的信心何來,吳敏思忖道:“官家,陳廣世之英雄,他生前雖然是白身,但是早年隨著王韶征討西賊,武藝兵法,都是沒說的。他一心培養之人,斷然差不了。更何況岳飛出身相州,手下效用也是河北人,豈能忍心糧倉淪落,讓金人得以荼毒鄉里?有他去陽武,確實可以高枕無憂。”
趙桓頷首,算是認可了吳敏的判斷,但最根本的還是一條,如果岳飛不能力挽狂瀾,派張叔夜過去,也是白搭。
不過這位屠殺了梁山好漢的“劊子手”,的確讓人眼前一亮,他能提出糧草的問題,還能判斷出金人的戰略,在整個朝堂,都算是難得了。
單純在軍略上面,張叔夜勝過李綱不少……“張龍圖,國家危難,正是忠臣良將輩出的時候,你剿匪平叛,立功頗多,就替朕把兵部的差事挑起來。”趙桓說到這里,又轉向吳敏,沉聲道:“吳相公,張龍圖雖然只是兵部尚書,但是卻要參加政事堂議事,位同宰執,不可怠慢!”
吳敏從趙桓的神色中讀到了某種東西,立刻道:“官家圣明,臣斗膽提議,以張龍圖的功勞,大可以加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銜,正好名正言順!”
趙桓還沒說話,張叔夜卻忍不住瞪大眼睛,怎么又給改回來了?
看過宋代小說的人,一定對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不陌生,這是宋代宰相慣用的頭銜。如果追究起來,可以上溯到唐朝。
中書和門下是三省之二,扣掉過早虛化的尚書省,中書門下就是宰相的辦公所在。
平章最初意為評議辨別,發展成決斷處理。
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就是在中書門下省處理政務的意思,也就是宰相!
有人或許就要奇怪了,中書省有中書令,門下省有侍中,為什么要弄個拗口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啊?
道理也不復雜,因為這個銜有權無名,說白了就是臨時工,品級不夠的,皇帝看中了,就提拔起來,執掌相權,皇帝看著不順眼,就隨時罷免。
典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好用不得了。
這種非常有利于皇帝的設計,簡直是給老趙家量身定做的,北宋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以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為宰相。
一直到神宗年間,冗官問題已經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不改不行……在王安石變法的基礎上,推出了寄祿格,力圖恢復唐代的三省制,并且以左仆射和右仆射為真宰相。
再往后,蔡京當國,繼續深化“改革”,又廢掉了左右仆射的稱呼,代之以太宰和少宰。
元豐改制,費了好大力氣,冗官問題沒解決,只是剩下了兩萬緡俸祿,真不少……
到了蔡京這里,官制更加混亂,人浮于事,徹底沒救了……
吳敏揣度天子心意,估計是想改革吧?
那要往哪個方向改革呢?
白時中!
這位太宰相公得了個平章軍國重事,或許這就是一個信號。吳敏琢磨天子用意,就把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帽子扣到了張叔夜頭上。
果不其然,天子臉上帶笑,十分欣慰。
“吳相公果然機敏,深體朕心。”趙桓又道:“張相公,在這個時候,就不要謙虛推辭了,拿出當仁不讓的膽魄,大宋江山,還要咱們君臣同心啊!”
張叔夜抬頭,和趙桓對視片刻,連忙伏身跪拜。
“老臣拜謝天恩,敢不鞠躬盡瘁!”
張叔夜緩緩站起,上身前傾。
“官家,請容老臣斗膽狂言,以當下局面,金人無力攻破開封,必定四散人馬,搶掠財物,洗劫人丁。逼迫大宋議和,割地賠款。”
趙桓頷首,“張相公高見,不過請張相公放心,朕絕不會答應金人議和!”
張叔夜的雙拳,微微握緊,很顯然,這些日子趙桓的表態,讓他心里很是感嘆。活了六十多歲了,經過的皇帝也不算少了,還就是趙桓最有天子氣象。
可問題是他接的爛攤子也太難了,內外交困,到底要如何破局,張叔夜也沒有主算。
“官家心志堅定,實在是江山社稷之福。老臣擔心的卻是另一件事,金人大肆劫掠,受損州縣,百姓無以為生,必定要南下京城,又或者逃到兩淮江南等地避禍。這些地方人口稠密,本就難以維系,若是再有北方民眾南下,雙方必定發生沖突。”
張叔夜深深嘆口氣,“官家,若是到了這一步,北方官吏希望太平,南方士人想要北方民眾回歸家鄉,也盼著議和,到時候朝野上下,都想跟金人和談。”
“他們會說,過去一百多年,契丹雄踞北方,每年討要歲幣,我們花錢買太平,不也相安無事,豐亨豫大?金人也不過是多索要幾個州縣,多加一些歲幣。答應了金人,就可以天下太平,安康如意。”張叔夜凝視著趙桓,動情道:“官家,若是朝野上下,都如此主張,官家又該如何?”
張叔夜的話,讓吳敏目瞪口呆!
好你個張嵇仲,你怎么能把這事情戳破啊?
你瘋了不成?
張叔夜絲毫不管吳敏的態度,他只是死死盯著趙桓,他想要得到天子的答案!
“張相公,朕明白你的意思,議和之后,士大夫還是士大夫,天子還是天子,不過苦一苦百姓罷了。”趙桓咧嘴輕笑,可是朕不想抱殘守缺,也不想當兒皇帝。如果朝野諸公,想把大宋送給金人,朕就去民間,去山野村鎮,去找那些還有血氣,不甘心當奴隸的仁人志士。朕跟著他們一起,殺光那些沒有骨頭的漢奸文人,驅逐金賊,光復漢家河山……總而言之,朕會戰斗下去,絕不認輸!”
張叔夜渾身顫抖,激動地再度跪倒。
“官家,若是有那一天,老臣愿意給官家牽馬墜蹬,無論如何,咱大宋不能降!”
……
趙桓回到了福寧殿,沉吟片刻,張叔夜又是哭,又是勸,絕不像隨便說說。這老頭在靖康之難中,是以身殉國的。從相當程度上看,張叔夜都算是士大夫當中,道德操守比較好的,甚至可以夸張地說,屬于天花板。
他一定是聽到了什么,才提前告訴自己的。
“朱大官。”
趙桓把朱拱之叫到了面前,笑呵呵道:“朕讓你接替皇城司,可有什么動向?”
朱拱之忙躬身道:“官家,奴婢這里,日有日報,旬有旬報,京中百官,朝野名流,奴婢不敢說悉數知曉,但也了解大約。”
“口氣不小!”趙桓一笑,“那我就問你一件事,眼下京中士人,尤其是一些比較有名望的文臣,他們怎么想,你知道嗎?”
朱拱之呵呵一笑,“官家問這事,奴婢倒是知道一件好玩的事情。”
“什么事情?”
“官家,是關于易安居士的!”
趙桓眉頭一皺,李清照?
“她有什么事情?”趙桓沉聲道:“要是一些閨中爛事,朕可沒心思聽。”
朱拱之笑道:“還真是閨中之事,不過官家一定有興趣聽。是這樣的,多年前趙明誠因為蔡太師的原因,失去了官職,退居青州,和易安居士琴瑟和諧,倒也安然。幾年前蔡太師失了勢力,趙明誠又出來為官,先后當了萊州和淄州知府。”
朱拱之又道:“官家知道,這個趙明誠他爹當過宰執,他又名滿天下,連夫人都是當世無雙的才女,又怎么會滿足一個小小的知府。去歲的時候,他們夫妻就進了京城,尋找昔日的故舊,想要謀個清貴的差事,不巧的是金賊南下,沒人顧得上他們。趙明誠和易安居士就留在了京城。”
“趙明誠日夜會客,忙個不停。易安居士倒是深居簡出,沒什么動靜。可就在官家祭奠死去將士的時候,據說易安居士見漫天孔明燈,頗受震動,寫下了兩句詩,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
趙桓一愣,怎么這兩句詩竟然是這么時候出現的?
朱拱之見天子動容,便笑道:“易安居士的才華當真是讓人驚嘆啊,只不過她斟酌后面兩句的時候,恰巧趙明誠喝得醉醺醺回來。易安居士本想讓丈夫續作,夫妻一起緬懷英靈,也是一件美事。”
朱拱之說到了這里,頓了頓,輕嘆道:“誰知道趙明誠居然勃然大怒,說今天打,明天打!幾時才得太平!還說金人不過是貪圖錢財而已,又何必將百萬生靈置于死地!易安居士因此大怒,夫妻兩個大吵起來,氣得易安居士舍了丈夫,單獨居住。”
趙桓臉色漸漸陰沉,“朱大官,這只是趙明誠一個人胡言亂語嗎?”
“不是,他身邊聚集了不少人,都,都是這個想法。”朱拱之說完,急忙低下了頭,不敢多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