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師道邁著虎步,到了軍營之中,沒走多遠,地上散亂的車輛軍械,就讓老頭一皺眉。
幾十年前的西軍,以嚴謹勇敢著稱。
這些西北的漢子,一手持刀,一手鋤頭,提著腦袋戰斗,拿一條命去拼。從西夏人手里硬生生搶奪土地,修建堡壘,耕種、戰斗、繁衍生息,屈指算起來,已經經過了四五代人。
雖然依舊比其他宋軍兇悍得多,但士兵嬌狂,軍紀蕩然,已經非常嚴重。
勤王這么大的事情,竟然敢鬧餉,也真是狗膽包天。
種師道進了軍營,直接下令,讓所有人集結起來,此刻姚平仲也早就跟過來了。論輩分,種師道是他的長輩,論官職,老種是御營司副使,是官家任命的勤王重臣,能自行募兵征糧,儼然一個“二皇上”。
從哪個角度看,老種都壓了他一頭。
可唯獨一樣,這些兵是他的親信,你種老相公說話還不管用。
姚平仲也不完全是傻子,該給的面子,他是會給的,但是也別想拿我當好欺負的。
“世伯,小侄已經抓了鬧事的五百多人,只要您老一聲令下,立刻就把他們都砍了,讓這幫畜生知道軍法的厲害!”
姚平仲殺氣騰騰,種師道卻是無動于衷,只是心里好笑……你個小崽子還敢跟我玩手段?你爹都不行呢!
一共七千多人,你一張口就殺五百,怎么不讓老夫直接解散兵馬算了!
種師道笑道:“賢侄,法理無外人情,老夫要跟弟兄們說兩句心里話,你總不會不讓吧?”
姚平仲吸口氣,他當然不想種師道直接跟士兵溝通,但卻也沒有辦法。
“世伯,正需要您老教訓他們呢!”
種師道微微搖頭,他大步走到了中間的高臺上,俯視了黑壓壓的一圈人。
“弟兄們,將士們,你們之中,有不少人都聽說過老夫,我叫種師道,今年七十有六,一條腿踏進棺材,是個糟老頭子,前幾年的時候,攻打燕山府,打了敗仗,屁滾尿流回來了,連官職都丟了,我本以為會隱居鄉下,終老一生,再也不會出來領兵丟人了。”
“可萬萬沒有料到,才幾年的功夫,我又要披掛上陣,跟著你們一起殺敵,大家伙說說,老朽還配領兵嗎?”
種師道姿態如此之低,沒有問罪,反而自省起來。
哪怕不是老種的嫡系部下,可也聽過老種威名,甚至跟隨老種打過仗,在場大多數的將士,都是同情種師道的。
姚平仲站出來,憤然道:“世伯,燕山府之敗,全都壞在了童貫身上!那個老閹狗哪里懂用兵,您老的諫言他又不聽,倉促迎戰,不丟盔棄甲才怪!”
種師道含笑,“多謝賢侄夸獎,老夫愧不敢當。不過你提到了童貫,倒是想問問大家伙,童貫何在?”
姚平仲咧嘴道:“這個……早就從京城傳出了消息,已經被官家斬首了。”
“嗯!”種師道頷首,“賢侄,你以為官家這一手如何?”
姚平仲深吸口氣,咧嘴笑道:“殺伐果斷,霹雷天驚!”
種師道撫掌大笑,用力道:“說得好!官家是去年臘月二十三繼位的,轉過年,就斬殺童貫,整頓朝綱,戍守開封,明君氣象,非比尋常啊!”
種師道激動地從土臺下來,走到了士兵中間,凝視著一張張面孔,慨然長嘆。
“老夫比你們大家伙都多活了幾十年,自從仁宗皇帝以來,我大宋天子一向修文德以來遠人。中間縱然有沙場建功的機會,也因為朝中傾軋,反反復復,寒了不少勇士之心。大家伙從軍當兵,想的也不是什么封妻蔭子,報國留名。很多人就是為了一口飯吃,天子不差餓兵,想要讓我打仗賣命,先拿出錢來。”
種師道多少年的老行伍,剖析人心,一針見血。
許多士兵情不自禁低下了頭。
可也有人不服氣,我就是這么想的,有錯嗎?
“弟兄們,老夫都這把年紀,不會騙你們了。眼下是我大宋山河破碎,風雨飄搖的要命關頭。官家又是大開大合,有為之君。對武人來說,是最好的建功立業的時候。倘若老夫能年輕二十歲,必然想著戰場殺敵,拼一個封妻蔭子!”
“立功的機會就在眼前,能進京勤王,擊退金人,立刻就會得到天子賞識,從此平步青云,不可限量。弟兄們應該想得清楚,這打仗沒有不死人的,也不可能什么都準備齊全了,天下沒有必勝的仗,這個關頭鬧餉,著實不應該!”
以老種的身份,姿態這么低,很多人已經在心里認可了。
姚平仲看得明白,他也不能攔著了,只能再想辦法吧!
“世伯,您老人家說得對,咱們現在就點兵出征,跟金賊拼了!”
“好漢子!”種師道立刻大贊,“不愧是將門虎子,有膽氣!只不過金人有好幾萬,咱們倉促進軍,怕不是金人對手,勤王不成,反害了弟兄們性命,老夫于心不忍。”
種師道把話拉回來了,他突然從懷里掏出一份東西,高高舉起。
“弟兄們,這是洛陽最大柜房開的銀票,說實話,老夫也不知道這東西能換多少銀子,咱們就在這里等著,讓柜房把錢送來。”
說完,種師道竟然直接席地而坐,瞇起眼睛等著。
這幫人可都傻了,尤其是姚平仲,畫大餅,封妻蔭子,這一套他不陌生,甚至也不在乎,畢竟好話誰都會說,等冷靜下來,大家伙也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可真金白銀拿出來,事情就不一樣了。
問題是這幾張紙,能管用嗎?
不到一刻鐘之后,營門外竟然出現了車馬聲,轉眼之間,就有五輛馬車趕來。為首是個青衣小帽的商人,他到了老種面前,老老實實跪倒。
“奉官家旨意,第一批五萬兩軍餉悉數送到,請種老相公查驗!”
種師道哈哈大笑,“官家果然守信,老夫先拜謝天恩!”
種師道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屁股,對著所有將士道:“我老了,眼睛也花了,你們挨個過來領錢,一人十兩,誰也別拿少了。”
聽到這話,沒人不心動。
這可是錢啊,還是白花花的銀子,誰能不心動。
可他們也清楚,自己都是姚家的兵,越過主將,去拿別人的錢,那可是不對的。大家伙都眼巴眼望,瞧著姚平仲。
享受著萬眾矚目的姚平仲雖然一肚子氣,卻也知道沒法拒絕。
他能不讓這幫孫子發財嗎?
要是擋了他們的財路,信不信到了戰場上,沒準就來一支冷箭,然后就光榮殉國了。西軍的這幫孫子,沒有什么不敢干的。
姚平仲在心里罵娘,卻也無可奈何,只能點頭。
按捺不住的眾人嗷嗷怪叫,撲了上來。
大家伙吵吵嚷嚷,就像是過年。
每人十兩,一分一毫都不少。
從上午一直到了黃昏,總算發完了,每個人喜笑顏開,歡欣鼓舞。好話再多,也不如銀子管用!
“世伯,您老人家真是厲害,夠小侄學一輩子了,咱們明天就出征?”姚平仲強作歡顏。
種師道搖頭,“不忙,還有一件事。”
姚平仲從種師道的眼角看出了一絲殺機,感覺到不妙,“世伯,還有什么事情?”
“自然是那些鬧餉造反的亂臣賊子,賢侄,你不會包庇他們吧?”種師道笑吟吟的。
在這一刻,種師道自信滿滿,氣勢駭人。那個縱橫沙場幾十年的老種相公活過來了,而相比之下,姚平仲不值一提。
十兩銀子,差不多是一年的軍餉。
跟著老種相公難道不香嗎?
姚平仲清醒了,原來小丑竟然是自己!
還能怎么辦?
除了順從,別無他法。
掌握了大局之后,種師道果斷審問,從數百人之中,甄別出十五個鬧餉主謀,悉數砍頭。
“人死不結仇,給他們每人家里五十兩銀子,這錢算老夫的。”種師道又道:“身為統帥,御下不嚴,老夫自領二十軍棍。姚賢侄,你也領十軍棍吧!”
怎么,還要打棍子?
種師道不慣著姚平仲,他直接在所有士兵面前,露出了脊背……
軍棍這個東西,屬于薛定諤的,不在數量多少,只看想打到什么效果……二十軍棍之后,種師道后背染血,但老頭脊背筆直,目光炯炯,簡直更精神了。
“傳我的命令,多打旗號,制造聲勢,告訴沿途州城百姓。咱們西軍進京勤王!”
“百萬西軍,要跟金賊決一死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