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處茶樓酒肆里,從來都不乏言語如刀之人,當然也摻雜了各種帶節奏的人。吵到不講理這件事,陰謀派有人就想了起來,安北王府太妃身邊的嬤嬤,竟被長公主府就這樣不明不白給扣了。
破謠派當即反駁了出來,什么叫不明不白扣了,她犯的可是藐視皇權,污蔑皇族的重罪,沒被當場打殺了,就是王妃仁慈了。
那一下沒跪,說了點過頭的話,只能說明那婆子不懂規矩,沒見過世面,何必小題大做,沒聽說嗎?她是老太妃跟前得用的嬤嬤,一刻也離不了,這不是平白累得老太妃掛念嘛!
你都說了她是老太妃跟前得用的嬤嬤,這樣的嬤嬤你說她沒見過世面?不懂規矩?只怕是已經忘乎所以了吧?
什么叫忘乎所以?老太妃菩薩一樣慈悲的人,她身邊的人定然都是虛懷若谷的。我們這些人,當年要是沒有老太妃,只怕都活不下來吧。
想當年,北地青黃不接,南方澇災嚴重,運糧不及,安北王府太妃開銀庫拿嫁妝梯己救災,北地官員女眷及有錢人家紛紛效仿,這是何等的氣魄。
破謠派一幅人間清醒的模樣,翻了個白眼滿臉嘲笑,卻是絲毫顏面不留:沒想到,你們這些信口雌黃的,用銀子就能當飯吃。
你怎么說話的?
他說的有錯嗎?那時候北地沒糧,有錢也買不到糧,你硬要說那位太妃捐了嫁妝銀子,所以你們得了救,可你真知道,那米是怎么來的嗎?
你知道?你都看見了?
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最后是南邊的糧運了過來,才沒有餓死人,至于這些糧,要不要花錢買,我還真不知道。但是那些年,朝廷年年要往我們北邊調糧,從來就沒停過。
難道就因為從前調了糧來,如今朝廷就要收利息?把我們北地的好米運到南方去,換些二季稻三季稻,甚至是陳糧來吃?憑什么?
憑什么?不憑什么,就憑不這么做,北地的糧養活不了北地的軍民,我看你是挨餓挨少了。
那是以前養不起,現在祁城往前,田地越來越多,怎么就養不起了?
你怎么不說人還越來越多了呢?那時候連年戰亂,我北地兒郎損失殆盡,如今休養生息,人口比從前翻了五倍不止,可田地翻了五倍嗎?糧產翻了五倍嗎?要我說,想出這種給米定品級的人,才是真的救了我們北地的人。
是是是,我也覺得這招妙極,要知道,雖說從前我們北地的米沒有多余能往南邊運的,可是就算運過去,也不過是按斤賣,哪有什么品級?還直接把我們一季稻的產量換成了三季稻的糧食,這是多大的事,多高超的手腕。
你們就是瞎扯,純屬認賊作父,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一群蠢蛋,蠢不可及。
安北城里的各種流言甚囂塵上,秦念西和王醫女胡玉婷三人,只埋頭給長公主治病。
秦念西從韻嬤嬤和孟嬤嬤口中,得知了外頭這些消息,想了想,還是派了孟嬤嬤悄悄兒往君山醫行走了一趟,帶了些話給孫大。
這日逢十,安北王府太妃那處,天擦黑之后,來了兩個新面孔。
安北王府榮福堂里,亭臺樓閣修得大氣華美,還有個不大不小的園子,園中引水做溪流一側,有座四下不靠的水閣,遠遠便能聞見香火味兒。
安北王太妃每日晨昏日落,都要往那水閣待上半個時辰,不過往常往那處去的時候,都是屏退了左右,今日卻是帶了兩個瞧上去十六七歲的嬌俏女孩兒。
韻嬤嬤隱在園子里的一棵大樹上,借著水閣里的燭光,遠遠瞧了那兩個女孩兒一眼,雖說弄不清究竟為什么,卻總能感覺到一絲怪異。
望著水閣緊閉的門窗,韻嬤嬤思忖了許久,才回了長公主府,悄悄兒稟到秦念西面前,半刻鐘之后,韻嬤嬤帶了秦念西和樓然一起,往安北王府榮福堂潛了回去。
三人成守望之勢圍著那處水閣找了地方藏身,韻嬤嬤和秦念西離得比較心靜氣之后,秦念西似乎聽到了一絲兒不同尋常的響動,極為訝然抬頭看了眼韻嬤嬤,韻嬤嬤顯然也聽到了這點響動,抬頭看見秦念西眼中的不確定和訝然,有些篤定地點了點頭。
再過了一刻鐘,那兩個女孩兒從水閣里出來,秦念西瞇起眼,借著水閣里的燭火和月光,仔細打量了他們許久,又示意了韻嬤嬤帶著樓然跟了上去,才回了長公主府。
胡玉婷侍候著秦念西脫了夜行衣,見她面色極不好看,便輕聲問道:“是出了何事?”
秦念西嗓音有些暗啞,愣怔了半天,還能感覺到一顆心在怦怦跳,猶豫了許久,還是搖了頭道:“現在還弄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等事情清楚了,再和你說。”
胡玉婷知道這幾日夜里,韻嬤嬤都是悄無聲息不走門出了長公主府的,必然是有些不太好說的事情,當下也不再多問,只自去煮了碗安神湯,端到秦念西面前,哄著他喝了下去。
當日夜里,韻嬤嬤和樓然半夜三更天才回來,韻嬤嬤安排了樓然去睡了,自己進了秦念西房中,兩人細細低語商量了許久,到天明之前,屋里才沒了動靜。
第二日一早,韻嬤嬤和秦念西領著胡玉婷練完了功,便悄悄兒出了門,往君山藥行去了。
一轉眼到了秋收,安遠城各處雖說還是流言如刀,但因為有了些刻意的引導,盡管日日跟打擂臺一般,卻也沒鬧出什么事來。
敕造長公主府只閉門不開,竟也消停了些日子,長公主已經被秦念西三人調養得能吃能睡,人也胖了一些,精神比從前好了許多。
倒是安北大軍中,一場擂臺比武已經落下了帷幕,圍觀者不多,僅就鷹騎軍和護衛營兩處人馬,這兩處或自己報名,或推選出的一共一百余位將士,抽簽比試過后,勝者進入下一輪,在抽簽淘汰了一半,六皇子一人單挑了下剩的三十余人。
張家老祖跟在安北王身邊看熱鬧,前軍那幾位已經大好,功力在大幅度進境的將領也幫著參詳,最終選定了首批十位青年,待秋收之時,接受洗筋伐髓之術。
別的不說,只這一戰之后,那位被灌了自己尿的兵卒,被自家營中的校尉帶著,往六皇子跟前賠了罪。
六皇子對這位名叫齊宣的校尉印象極深,只有他一人,在自家手底下過了百招。也難怪他手底下的兵卒,會為他鳴不平,還敢去找別人岔子,歸根結底,還是這校尉是有些底氣的。
齊宣抱拳道:“不知尊駕貴姓大名,實是我手底下這兵當日過分魯莽,還請尊駕多多原諒。”
六皇子也笑著抱拳道:“小弟吳澈,當日之事,說起來也都是誤會加誤會,都過去了,無須過多介懷,都是袍澤兄弟,往后大家吃住都在一起,小弟新來,還請多多關照。”
齊宣點頭笑道:“沒想到,吳兄弟除了身手好,氣度也如此出眾,年齡應該比我們這些校尉都小,實在是叫我等汗顏,往后還請多多指教。”
二人相視一笑,六皇子也從這日開始,逐漸融入了安北軍中。
那夜之后,韻嬤嬤在君山藥行大掌柜的幫助下,大體厘清了安北王太妃和那兩個嬌俏女兒家的關系。
安北王太妃極好翡翠玉器,因此和城里的珠寶商人都極熟,安遠城里但凡有點新鮮材料或是樣式的首飾,一定要送到安北王太妃面前選過一回,篩落了,才敢去做別家生意。
當然了,安北王太妃還是真的真金白銀地買,不是白拿,這就讓這些商人有些趨之若鶩,巴結起這位太妃來,更是無所不用其極。
安北王太妃五十五整壽那年,也就是前年,有個珠寶商人把這姐妹二人用金線和極細的翡翠珠子用織錦之法,織成的一幅萬壽圖,送到了安北王太妃面前。
那一幅萬壽圖端的是精美大氣、手藝精湛、心思靈巧,兩個貌美如花的及笄少女,穿著蔥綠色的裙裾,各執一端,竟有些人和錦不相上下之感,賞心悅目至極。
那個珠寶商人稱,這一對兒姐妹花,是他一個遠房表親家的女兒,在安遠城里是做布料成衣生意的,家學淵源,不僅是這兩個女孩兒,這家的女孩兒都極擅織錦、刺繡、做衣裙等針線上的活兒。
安北王太妃心情極愉悅,當日便重賞了這兩個女孩兒,后頭又曾多次召見,竟發現這兩個女孩兒,最擅長的還不是那個萬壽圖,反而是用針線繡佛經。
安北王太妃偶爾會召她們幫著手抄或是刺繡經文,時間長了,她們竟成了唯二能陪伴安北王太妃禮佛的女孩兒,安北王太妃這樣的抬舉,讓這一對兒姐妹和她們家的女孩兒,從在安遠城里悄無聲息,到突然聲名鵲起,不過也就是這短短的一兩年時間。
這對兒姐妹花家中姓朱,祖籍在蜀地,舉家遷到這北地之后,多半在岐雍城和安遠城兩處經商,這幾年,說是在北地賺了不少銀錢。
秦念西和韻嬤嬤弄清楚這中間的關系之后,猶豫了無數次,要不要去審一審那位如今還關在長公主府后院的汪嬤嬤,看看她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可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此時不審為妙。一來,她未必知曉些什么,如果她知道這種事,她被關在長公主府時,那位老太妃不會只鬧了一兩回便沒有動靜了,而且一切生活如常照舊。
再者說,她們對這安遠城,尤其是安北王府和長公主府來說,不論怎樣,都是外人,這樣的事情,其實不知道比知道的好,就算是知道了,也要躲遠一點,當作不知道。
可這樣的事,簡直就是飲鴆止渴,與狼共舞,秦念西和韻嬤嬤雖然覺得惡心,但也隱約有些擔憂,弄不明白,這朱家究竟是個干什么的,是不是真的如同表面這么簡單,這些朱家的女兒們,往各府去交際,究竟是她們自己天性活潑,喜歡交際,還是朱家的本意。
秦念西有些舉棋不定,但這樣的事,和誰商量都有些叫人尷尬,只盼望著老祖宗能早點進安遠城。
一轉眼,秋收開始了。
君山藥行在安北軍種的軍田中收糧,同往年一般,還是極為順暢的。可在百姓這里置換的,就有些艱難。
軍糧收完那日,韻嬤嬤跟著安北王太妃,悄無聲息進了祁城和安遠城之間的一座極隱蔽的小莊子。
莊子前頭種的是果樹,后頭是山。韻嬤嬤本來有些奇怪,雖說這會子北地最后一撥果子剛好要下樹,可也犯不上這位太妃娘娘親自跑一趟吧。
韻嬤嬤自被行了洗筋伐髓術之后,又得了張家老祖調教,加上自家癡迷于武術,勤加練習提升,如今五感六識也差不多能趕上秦念西了。
安北王太妃進了靠近山邊的那處院子,到底方便了韻嬤嬤隱藏身形,把她和一個生面孔的中年人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老太妃,今年的銀子都已經入庫了,您老人家待會兒可以親自點一下。”
“好,辛苦你了,你的那一份,自己收好了吧?”
“多謝老太妃信任,小的都收好了,但是小的這些人,如今都被王爺從營里清出來了,今年,許是最后一回,替太妃效力了。”
“你們都是什么打算?”
“小人想回祖籍去瞧瞧,有沒有什么營生,他們也都各有各的打算吧。”
“那邊怎么說?”
“還能怎么說,總是希望太妃能想想法子,他們也是誠心買糧。”
“本宮也覺得,賣給誰都是賣,與其讓細糧變粗糧,還不如變成銀子來得實惠。”
“可如今各個缺口都已經堵上了,小的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這是今年的銀子他們已經收了,不敢不行這回方便,到明年,我們這些人都不在營里了,人手再一調換,這點你好我好大家好的面子情就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