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西有一國曰陰厄利亞,南宋嘉定年間其君無道,為約束其權力,其國諸侯,士紳,僧侶,共同逼迫其簽訂約法,約法內容包括不得在未經此輩會議同意之前提下征收新的賦稅,不得任意剝奪臣民私有之土地財產,保護商人經商之自由,此約法稱之為大憲章。
其君及后代之君必須遵守。”
士子們立刻議論紛紛。
“不想蠻夷之地竟然也有如此壯舉!”
旁聽的東昌鄉賢會會首,因為立儲之事激怒萬歷,不得不辭官在家隱居的前禮部尚書,帝師之一于慎行嘆息道。
他其實之前被推舉為山東議事會會首,但因為自知家族實力和王之垣差距太大,故此沒有接受,而且他也沒去議事會,他的身份去了之后,王之垣就身份尷尬了,所以只是在東昌本地充當鄉賢會會首,不過他在東昌府是真正說了算的。
“無垢公,蠻夷之地有賢能者非止于此,泰西又有一國曰尼德蘭,南洋土人稱之為紅毛國,原為佛郎機國之屬地,共分七省,但孤懸于外,佛郎機國君奴役之,其民不堪忍受,七省聯合互保,各省以省議事會為尊,七省議事會另外推選賢能,于其最大城市設立聯省議事會,效法共和行政,自稱聯省共和國,軍隊共擔,各省自治。”
“無君?”
于慎行驚愕的說道。
“無,倒是有一原本佛郎機國諸侯為首,然其領地只是七省之一城,威望不足以為君,故退而稱執政,權力受聯省議事會限制。”
“如此可行?”
于慎行說道。
這對他這種傳統儒生來說無疑很夸張。
“其立國已三十年,三十年間佛郎機國多次試圖剿滅,但始終未能成功,甚至目前尼德蘭水師已經可以反攻佛郎機國,據那些傳教士所說,佛郎機國為剿滅尼德蘭耗盡財力,已經無法繼續維持戰爭,正試圖談判停戰。而尼德蘭商人甚至已經到達南洋多年,并在南洋繼續攻擊佛郎機國據點,佛郎機國被打的幾無還手之力,此前濠鏡之佛郎機人多次違令私自修筑城墻,就是為了抵御尼德蘭人可能之進攻。”
當然,半真半假就行了。
而那些士子們已經聽呆了,他們仿佛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
大憲章,這不就是古代盟約嗎?
有這樣的盟約就完全不怕皇帝胡作非為,如果敢胡作非為,直接把盟約拍他臉上然后天下共逐之。
王政復古啊!
還有聯省共和國……
這不就是士紳夢寐以求的嗎?
當然,沒有國君這個是不對的,蠻夷終究是蠻夷,大明儒家弟子們還是離不開皇帝的,但這種治理國家的方式真的很完美了,同樣這也是目前年輕士子們對老朽們不滿的,明明可以用議事會和鄉賢會治理地方,為何還要非得得到京城的準許……
連蠻夷都不如。
“故此,我們的理想國應該是這個樣子。
第一,我們需要大憲章,當然,什么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必須要皇帝簽一份世代遵守,永世不得違背之盟約,違背盟約即背叛天下,天下萬民不再承認其為君,那時候就算殺了他也不是弒君。
聞誅一夫紂也,未聞弒君也!”
第二,我們需要地方自治。
議事會,鄉賢會皆保留,甚至要在京城設立全國議事會,皇帝一切政令都必須得到議事會核準,地方官員一切政令,同樣必須得到鄉賢會核準才行。但鄉賢會,議事會選拔,必須重新設計,也就是從各處書院,考中秀才者,即縣鄉賢會鄉賢,再由鄉賢會推選府鄉賢會,府鄉賢會推舉省議事會。
考中舉人者,直接進入府鄉賢會。
考中進士者,直接進入省議事會。
京城,省,府官員,由朝廷吏部任命,但需經全國及本省議事會同意,各州縣官員由省議事會,從本地籍進士舉人中推選。
第三,有功名者不交稅。
第四……”
楊豐一副智者姿態,跽坐高臺上儼然大儒般,在那里扯淡。
可他面前的士子們,卻都聽的如癡如醉,也不能說他扯淡,實際上這種思想本來就是明末趨勢,最終結果就是黃宗羲那套地方自治,書院議政的政治設想,他作為可以說明朝最后的大儒,代表著的本來就是明末士子們思想的潮流。
這個處在變革前夜的時代,儒生們都在思考改變。
楊豐只是把從這時候開始到未來大半個世紀的思想變革匯總,然后揉出個所謂的理想國,并且用這種可以說讓人向往的盛世,誘使這些士子們堅決抵抗……
必須得明白,這些家伙現在一個個義憤填膺都是沒用的。
到時候投降也會毫不猶豫。
但那樣的話未免沒意思,沒法放開手。
所以給他們個理想,讓他們學會為理想而奮斗,有理想的人抵抗程度和沒有理想的是不一樣的,先給他們設計一個他們心中的完美國度,這樣就能讓他們真正為此而奮斗。
然后在奮斗中被他踩死。
有些殘忍。
有些太壞了。
可楊大帥就喜歡這樣啊!
實際上不只是士子,就連于慎行都聽的很投入。
這些老人們這時候也在思考,現在可以說是三千年未有之變局,他們也在尋找一條出路,這時候就算楊豐死了,大明也不可能回到過去了,北方藩鎮已經做大,地方士紳已經嘗到了權力的滋味,土改區的刁民們實力強悍,大明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回到過去了。
就算楊豐死了最終也得建立一套新的,各方勢力都能接受的體制。
而楊豐或者說楊信現在講的這些,無論是對是錯,至少的確也是一個真正系統東西。
這也是目前第一個提出未來制度的。
雖然很多地方過于天真,但有些東西是真值得考慮。
尤其是那個大憲章。
畢竟未來無論最終變成什么樣子,限制皇權應該是各方一致的目標。
正在全神貫注聽著的他,突然間身旁多了一個人,他有些意外的抬起頭,是東昌知府逯中立……
“確齋,一同聽聽,守誠倒是頗有些想法。”
他說道。
“無垢公,先別聽了,滄州派人來報信,駐大城的京營騎兵第二鎮突然南下要來山東,要咱們趕緊想辦法,他們正在青縣拖延,但拖不了多久,不出意外明后天就得到滄州了。”
逯中立焦急的說道。
于慎行臉色立刻變了。
“李化龍沒派人來說他準備如何對付?”
他說道。
這時候的保定巡撫是李化龍,播州之戰時候的總督軍務,實際上他之前就被任命為總督接替邢玠,但卻被沐昌祚逼回來,后者這兩年做大,實際上已經是云貴川三省之首,朝廷派去的官員不少被他逼走,也不用做的太難看,直接衙門失火,手下家奴遭遇盜殺什么的,這些官員自己就明白了,反正這時候他們背后沒有文官勢力了,留在那里不走等著哪天不明不白被弄死嗎?
不過沐家的做大,也導致了另一個意外,就是楊應龍沒反。
不但沒有造反,反而老實了很多。
說到底他也清楚自己打不過沐昌祚,別引起沐昌祚警惕,到時候殺雞儆猴先弄死他威懾那些土司。
后者坐擁整個云南衛所,而且還得到川貴軍戶支持,隨時能在云貴川調動數十萬大軍,而且還有四川士紳的財力支持,西南那些土司在這樣一個軍事集團面前全都是渣渣。
沐昌祚本人也不是那種世襲幾代的廢物,相反這家伙文才武略都不低。
逯中立搖了搖頭。
楊豐立刻停下他的演講。
“確齋公,您在說逆黨南下?”
他說道。
“守誠,的確如此,滄州知州派人來報信,京營騎兵第二鎮從大城南下,試圖進犯山東。”
逯中立說道。
楊豐瞬間就像打了雞血一樣……
“同學們,如今逆黨南下,滄州危在旦夕,若滄州不保,則山東必然遭其荼毒,如今山東危難之際,我等當如何?”
他吼道。
下面瞬間一片尷尬的沉寂。
“北上,御敵于省門之外!”
張至發懂事的讓人心疼的喊著。
“對,御敵于省門之外,同學們,我等既為護教騎士,此時正是以血護教之時!”
宋繼登高喊。
然后又有部分護教騎士和本地士子加入。
“那還等什么,孔孟騎士團的騎士們,跟我殺敵去也!”
楊豐仿佛沒看見絕大多數騎士都在面面相覷著,反而拔出劍吼叫著。
“以血護教!”
“以血護教!”
張至發趕緊帶頭附和。
大家終究是讀書人,都是要臉的,剩下那些護教騎士和士子們,無論是否真心實意,也都只好拔出劍跟著高喊。
于慎行看著這一幕露出欣慰的笑容……
“集結東昌民團,跟隨孔孟騎士團北上救援滄州,派人立刻給李化龍送信,不想被假途滅虢,就讓滄州堅守,他手下那些還鄉團也該出動了。”
他對逯中立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