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人談話的同時,天香府南邊十萬八千里外的一座山脈中,辟有一谷,谷底有一地穴,成殼狀嵌于山體中。穴口低而狹長,形似地縫,四野草木蔥蘢,枝繁葉茂,即便在白天,周圍的光線都是暗沉的,如遲暮黃昏。
這般景象,為此生機盎然之地平添一分陰森。
倘若有如天璣子這類精通風水、易算、卦學的占卜師在此,又或者是大神通者以天眼觀之,便能發現此地穴乃是一處天然的葬土。
穴口背北山而面南林,正是于陽地聚九陰之勢;穴深而暗,仿若幽冥入口,陰氣縱橫。即使是什么都不懂的凡人站在那兒,也會打心眼里油然生出一股子寒意。
視野拉進地穴中,昏天黑地,伸手不見五指。伴隨有陰風陣陣,一路深入地下,下方卻漸有微光泛出,及至三十丈處,便是到了底。
這是一個灰暗的空間,上圓下方,四周遍插旌旗,細細數之,其數三十六。黑幡無風自動,輕輕飄揚間,便如團團烏云在翻涌滾動,掀起陣陣冰寒之氣,凍徹骨髓。
而在黑幡中心,設有一祭壇。祭壇高達七丈七,其上及周圍無多陳列擺設之物,只是在正中央,扎有一草人。草人頭上足下各置一盞明燈,身上筆走龍蛇地書上了兩個猩紅大字,猶如血液浸染而成,觸目驚心,令人發瘆。
這兩個字,正是……蘇恒!
此時此刻,正有一男子披頭散發,繞著草人腳步罡斗而行,長袖不時甩動,如云滾滾,其嘴唇不時翕動,似是在默念著什么。
突然,男子手中掐訣結印,左手朝前一抓,一道符箓憑空顯現,右手以指代筆,對著符箓上面一陣勾動,書下幾個大字,便默念著將符箓擲入草人頭頂。一聲悶響,虛空衍火,將符箓燃成虛無。
最后,男子手捻一箭,先是對著草人遙遙一拜,緊接著就把手中之箭疾射而出,精準地釘在草人右腳上。
嗚嗚嗚嗚……
伴隨這一箭命中,周圍的光線似乎又昏暗了幾分,黑幡飄動得愈發猛烈,揚起陣陣黑色陰風。
做完這一切后,男子就地盤坐了下來,目光平靜地看著草人身上的五支邪箭,陷入了沉思。
就在這時,一道略有些無奈的聲音忽然在這處陰森之地響起,“你就這么想殺他?”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男子本能地戒備起來,微垂的眼皮霍然抬起,眸中精光湛湛。但下一瞬,他的氣息便盡數斂去,眼皮重新耷拉下來。
他也不去找說話之人是在何方,因為他聽出了聲音主人的身份。
“是。”
“那個柳妤對你而言,真的那么重要?”
男子一陣默然。片刻后,他轉過身來,露出一張略顯蒼白的俊臉,一對如幽潭般深沉的眸子看向黑暗中的某一處,“小妤之仇不報,我心難安;真體不除,他日必成大患。”
“嗯?”暗中之人傳出一聲輕咦,“何出此言?”
男子笑了笑,朝祭壇中央的草人看去,淡淡道:“先天元磁真體,名不虛傳。我拜其魂魄,竟至第三箭時,才得以傷其真身,散去其一魂一魄;第四箭出,再散其二魄,令其
神迷智昏,不省人事。及至如今第十五日,第五箭下,費盡心力,才又散其一魂……呵呵,若是換作其他人,我這第一箭釘下,便能作用其身,何須等至第三箭?”
“小妤敗在這種人手上,實也不冤。”男子搖搖頭。
觀其行,聽其言,此人顯然就是不死殿殿主之子,封池暝!
誰也沒想到,封池暝的作法之地竟不在不死殿的轄界內,而在長生殿地域內,與天香府只隔了十萬八千里。
蕭暮云猜的沒錯,釘頭七箭書的使用在前期受到距離的限制,一旦施術者與受術者相隔太遠,草人便無法與真身建立聯系,那此術便告作廢。
十萬八千里,正是釘頭七箭書作效的最大距離。
釘頭七箭書作法的第一個條件,是以銅鏡印下受術者的人體影像。這點對于封池暝來說,根本不是什么問題,畢竟蘇恒住在天香府中,來來往往那么多人,封池暝只須略施小計,便可遠遠地以銅鏡照下他的影像。
隨后,封池暝便在這極陰之地設臺作法,以釘頭七箭書這等邪術對付蘇恒。
青兒有一點猜錯了,蘇恒確實是從六天前出現異常,但封池暝作法的時間卻是從十五天前就開始了,只是真體太強大了,縱使他的道行還在蘇恒之上,仍是大費了一番氣力,直到作法第九天第三箭下去,才真正對蘇恒真身造成影響。
三女不知情,誤判了這一點,蘇恒頓時陷入巨大的危機。
她們以為蘇恒還有十五天的時間,可實際上,只消六天,真體便將隕落!
屆時,哪怕以三身不滅術之玄妙都拯救不了他。畢竟,釘頭七箭書兇名在外,若是如此兒戲,那也太可笑了。
封池暝本為柳妤復仇而來,見狀更是心驚不已,加之這段日子里真體蘇恒大鬧仙道大會的事廣為流傳,封池暝愈發忌憚。
這種人,如果不盡早除去,今后必是他的勁敵!
因此,封池暝這次對蘇恒出手,已經不單是為了柳妤,也是為了他自己。
在草人與蘇恒真身建立聯系后,釘頭七箭書對距離的限制就不存在了,封池暝本可以回到不死殿中,但一番細細思量下,他決定繼續留在這里,給峰靈等人來一個燈下黑。
最危險的地方,有時候就是最安全的。
反正他父親已然蒙蔽了天機,遮攏了他的一切,峰靈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無法推算出他的位置。
“三魂七魄乃靈魂之根本,靈魂又蘊于元神之中。其實,若非真體的元神出現了一些問題,我以釘頭七箭書拜他,未必會成功……”封池暝眸光微閃,眼底閃過一抹厲色,“這十有八九是他在仙道大會上傷了本源、元神創傷未復之故。”
如果說他前面那些話并非多么不可思議的話,那他后面所說,卻讓暗中之人都吃了一驚,“你是說……如果真體不曾傷了本源和元神,抑或是完全復原,你的釘頭七箭書便奈何他不得?”
封池暝微微頷首,雖然他心里很不愿意,卻也不得不承認,這是個事實。
“他的元神很古怪,且似有某件重寶在鎮守著……不過有點奇怪,那重寶又好像是他元神自行衍生出來的東西,讓人捉摸
不透。”封池暝遲疑,眼中有疑惑之色,“正是因為這件未知物的存在,釘頭七箭書才難以對真體起效,這次屬實是誤打誤撞鉆了空子。”
說到這兒,封池暝眉頭緩緩舒展開,“呵,這或許就是他的命吧,連老天都在幫我。”
暗中之人沉默,封池暝也沒有開口。半晌,前者率先打破沉寂,“花邪君前些天來找我了。”
封池暝身體一僵,隨即又恢復了常態。他輕輕一笑,“哦?不知父親大人是怎么回他的?”
與封池暝對話之人,正是他的親生父親,也就是不死殿主!
“還能怎么回答?當然是隨口把他打發走了。”不死殿主哼了聲,語氣中多了一分威嚴,“柳妤的死活本與我無關,但我兒既心系此女,那她就是半個不死殿的人。花邪君明知這一點,還放任真體對她下殺手,將我這不死殿主顏面置于何地?”
不死殿主冷冷一笑,“殺了我不死殿的人,還厚顏無恥地跑來讓我不計較?哼,怎么可能!”
封池暝眼瞼微垂,“多謝父親大人。”
封池暝不是傻子,他怎么看不出不死殿主是故意這么說的。其實,不死殿主這么做,都是為了他,如若不然,柳妤一個小小的弟子,死則死矣,他怎么可能會因此而得罪花邪君?
不死殿主頓了頓,突然語氣一變,嘆道:“我兒,先天元磁真體天縱之資,深受花邪君器重,你若真拜死了他,花邪君必然震怒。屆時,不死殿與他的梁子,可就結下了。”
“如果是以前的花邪君,為父根本就不放在眼里,但現在的他今非昔比。能執掌神器,本身就說明了很多問題。”不死殿主稍微停了停,給了封池暝足夠的思量時間,“所以,你這件事還得做得更隱蔽些,雖然不見得能瞞過花邪君,但起碼不要被對方抓到把柄才是。”
“父親大人是不想摻和進長生殿這灘渾水中么?”
“長生殿之爭,結局尚不能料。兩千年來的經營,邪王雖有很大的優勢,但界主既然親自開口決斷了,這就大大平衡了雙方的實力。”不死殿主斟酌著道:“以花邪君的手段,未嘗沒有翻盤的可能。”
“不死殿若是亂入陣營,一旦選擇錯了,日后必將受到長生殿新主的瘋狂報復。到時候,兩殿都將不得安寧。”
封池暝頷首表示贊同,“正因父親大人有此顧慮,孩兒才沒有直接去找真體的麻煩。但小妤之仇不報,枉為男人,釘頭七箭書對己邪,對敵更邪,若能如愿將真體暗殺而死,那什么都值了。”
“不過,即便真體喪命,小妤之仇亦不得報,孩兒絕不會放過害死她的始作俑者。有朝一日,定要讓他加倍奉還!”封池暝目光變得犀利起來,渾身騰起一股殺氣。
“你想殺邪王?”知子莫若父,不死殿主瞬間就猜出了他的想法。
“邪王以小妤為餌,設下連環計,孩兒豈會不知?他想讓孩兒對付真體,好,為了小妤,孩兒便依他一次。但他想借我們不死殿的力量共同對付花邪君,卻是打錯了算盤。”
封池暝幽幽道:“六日后,不論真體是死是活,孩兒都會暫時擱下這份仇恨。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對邪王的恨孩兒都能忍下,還差一個真體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