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奧古斯都堡北半球的很多人,都看到了夜空中這個奇特的景象。
一道刺目的雪白光柱從天而降,穿過厚厚的云層,帶著電閃雷鳴,直直落在北半球的某處曠野中。
聯盟首都奧古斯都堡行星的居民,很少有見過聯盟艦隊主力驅逐艦的主炮轟擊行星表面的壯闊景象,雖然在無數文學和影視作品中看到過,但從來沒有哪次比真正看到這種威力巨大的恐怖武器臨頭,更讓人感到震撼。
高能氫離子團的轟擊持續了一秒時間,但在很多旁觀者眼中,卻像是已經過去一個世紀之久。
那是讓人哪怕看上一眼都生不起任何反抗之心的恐怖力量,是古人神靈的武器,是上天降下的天罰之光。
但是沒人知道,在那道天罰之光正中間,剛好坐著一個渾身濕漉漉,又布滿傷痕的男人。
數萬度的高溫,幾乎將光柱轟擊處的一切熔化,形成一個寬達一公里,深達幾米的深坑,坑底是土壤和巖石熔化后,混合形成一塊粗糙不平的巨大陶瓷釉面。
主炮攻擊后,電閃雷鳴,暴雨傾盆而下。
那是電離空氣產生的副作用。
當翟六趕到轟擊點附近時,看到這塊巨大的陶瓷盤中,混雜著沒有在驅逐艦主炮那恐怖熱量下化為飛灰的各種物件,包括熔融后重新凝聚的金屬、巨大的建筑構造和不知什么動物早已碳化的骸骨。
但唯獨沒有活人。
任何有機生物在面對人類最尖端的殺人武器時,都如螻蟻一般渺小。
他知道,即使有再如何強勁的手段,韓兼非也不可能在如此強大的攻擊下逃生。
渾身濕透翟六在深坑邊上默默站了一會兒,似乎是在為自己的大哥和老師送行。
暴雨中,在坑的對面,那個提著一只手提箱的平頭男人放下箱子,雙手合十開始默誦往生經。
大坑平靜如故,暴雨落在看上去十分平坦的熔融釉面,很快便會將整個大坑填滿。
馮老總統最近睡眠一直不好,保健醫生一直建議他少喝咖啡,但老先生只有這一個癖好,戒是不可能戒的,每晚只有在安眠藥的幫助下,才能勉強入睡。
可在東四時區時間凌晨一點左右,老總統剛剛睡下,辦公室主任周融便急匆匆地闖入他的私邸,沒有太多猶豫,直接敲響老總統臥室的大門。
總統先生穿著一身睡袍走出臥室,臉上沒有絲毫不滿,他很清楚,如果不是十萬火急的事情,周融是絕不可能如此急躁的。
“出什么事了?”兩人一邊下樓梯,總統先生一邊打了個呵欠。
“陳明遠瘋了,韓兼非死了。”周融扶了扶眼鏡,把一個簡易閱讀器遞到總統手中。
事關重大,十萬火急,他已經沒有時間去為老人準備紙質副本了。
馮老總統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這兩個消息,他一個都不信。
可緊接著,他的目光便被手中的全息視頻吸引過去。
閱讀器中簡明扼要地介紹了幾個小時前發生了什么:
韓兼非出現在梁彥區,殺了一名議員;
之后與不明武裝分子交火,負傷逃離;
在交火發生之前,一艘原本應該位于二號衛星背面基地的“殲滅者”級驅逐艦忒休斯號,在沒有進過議會戰時授權的情況下,機動到近地軌道,并向梁彥區一處曠野發射主炮;
間接證據表明,作為主炮攻擊目標韓兼非,理論上幾乎沒有幸免的可能;
而能夠越過議會直接對首都圈作戰單位發布命令的,只有實際意義上的艦隊最高指揮官,總參謀長陳明遠。
馮老總統迅速理清了真個事件的來龍去脈,開始思考在這之后的應對措施。
半晌之后,他才開口道:“雖然很喜歡那小子,但如果他真的死了,這事兒倒也好辦了。”
他下意識地想要喝點兒什么,周融恰到好處地遞過一只杯子,老總統瞥了一眼,見是涼白開,有些掃興地放下杯子。
“今天晚上不用睡了,給我沖杯咖啡——貓屎的!”
周融猶豫了一下,還是親自去沖咖啡。
在磨豆子的時候,他一直在偷眼看老總統,那位老人安靜地坐在沙發上,閉著眼睛,面無表情。
幾分鐘后,周融端了一杯清咖啡回來。
老總統聞到香氣,才睜開眼睛,端過杯來輕輕呷了一口,讓苦澀的滋味在唇舌間化開。
“除了確認韓兼非到底是死是活,什么都不要做,”老總統放下杯子,用雙手搓了搓臉,“無論陳明遠說什么做什么,左翼進步聯盟都會讓步,這是陳明遠為殺死韓兼非必須付出的代價。”
周融動了動嘴,心里的話沒有問出來。
“我有些想不明白,”馮老總統接著說道,“陳明遠為什么不惜這么大代價,都要置韓兼非于死地,哪怕有可能丟掉艦隊總參謀長都在所不惜?”
周融小心翼翼地說:“國防部那邊已經亂成一鍋粥了,梁彥區有謠言說,有敵人繞過邊緣世界,直接打到聯盟核心星區了,不少民眾都在準備離開。”
老總統點點頭,問道:“總理官邸那邊怎么說?”
周融搖了搖頭:“東野總理那邊,還沒有任何消息過來。”
發生這么惡劣的事,連他這個只有榮譽身份的總統都知道了,總理官邸那邊沒理由這么平靜,那么就只有一種可能,東野矢默許甚至參與了這件事。
相信過不了多久,總理官邸就會拿出一個看上去天衣無縫的理由來解釋這次沒有經過授權的行動,又或者干脆直接把陳明遠拋出去,丟卒保車。
無論是哪種可能,保守黨都能抓住機會彈劾總理,至少提出不信任案。
只是這個誘餌看上去實在太誘人了,誘人到無論怎么看,都像是精心設計過的陷阱。
送到嘴邊的香餌,吃還是不吃?這是擺在總統辦公室主任周融面前的一個問題。
但對老總統來說,這似乎不是什么問題。
他老人家坐在凌晨兩點的私邸起居室中,對著面前那杯黑咖啡發呆。
周融有些焦急地站在一旁,老總統或許在思考,他不敢打斷他的思緒,直到總統先生抬起頭來,有些詫異地看著他。
“咦,你還沒走?”老人家問道,“不回去睡覺,等什么呢?”
“總統先生,”周融嘆了一口氣,“您還沒告訴我,咱們該做些什么,副議長先生還在等您的回話。”
“不是告訴你了嗎?”老總統有些不耐煩地擺擺手,“除了確認韓兼非到底是死是活,什么都不要做。”
“可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左翼進步聯盟可是自掘墳墓,議會大選就在眼前,我們不動,別人就會……”周融忍不住直接把心里的想法說了出來。
馮總統搖了搖頭:“周融,你現在是總統辦公室主任,不是保守黨競選委員會主任,你更應該關心的,是聯盟的未來,而是不議會里幾個微不足道的席位。”
他的聲音不大,但充滿了周融從未聽過的不悅與失望的情緒,他立刻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
他現在只有一個老板,就是面前這位76歲高齡的總統先生,哪怕兩人同屬于一個陣營。
但他應該給出自己忠誠的對象,是這個吉祥物總統,而不是那個坐在副議長位置上的漢威先生。
冷汗從周融額頭上流出來,但老總統似乎并沒有太在意,他擺了擺手:“不早了,趕緊回去睡吧,明天一早開始,調查韓兼非那小子的死活,活著,約他來見我,死了,我要一個板上釘釘的死證。”
“還有,”似乎猶豫了一下,見周融就要離開,老總統再次叫住他,“還有一件事,如果確定韓兼非死了,在附近找找看,有沒有什么戒指項鏈之類的東西,統統給我帶回來——這件事你親自做,給我爛在肚子里。”
周融點點頭,退出總統先生的別墅。
直到看著自己的辦公室主任離開,馮憑海才站起身來,走到壁爐旁扔了幾塊木頭進去,這才端著有些發涼的咖啡杯,坐在靠近壁爐的沙發上。
他面前的小圓桌上,放著周融帶過來的閱讀器,上面正循環播放主炮轟擊點附近居民拍下的全息視頻。
視頻中,那道從天而降的光柱忽明忽暗地反復播放,與昏暗的爐火相互輝映,將老總統布滿皺紋的臉龐映成一幅油畫。
無論從閱讀器上的畫面本身,還是在那之后深坑中的痕跡來看,都不可能有誰能從這種強度的攻擊下幸存,所以,周融說得沒錯,幾乎可以確定韓兼非一定是死了的。
可是,誰又能保證這個年輕時頻頻創造絕對不可能之奇跡的男人,這次不會再創造另一個奇跡?
雖然不報太大的希望,但馮老總統還是在內心中存有一絲期許。
“還欠我一罐貓屎咖啡呢。”老總統自言自語道,“而且你手里還有那東西,總該有些辦法死里逃生吧。”
寂靜的別墅中,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