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氣。
吸氣。
依然燥熱,依然煩悶,依然不安……
呼氣。
吸氣。
“砰!”一只玻璃杯在左手中被捏成碎片,杯中的水灑了一桌一地,在昏暗的燈光下,像鮮血一般流淌在水泥地面上。
一道閃電劃過窗外的夜空,在一瞬間照亮這間屋子,照亮翟六那張慘白的臉。
幾秒鐘后,外面傳來沉悶的雷聲,像列車駛過頭頂,像奧斯邁行星上奔跑沖鋒的感染體大軍,像最近一段時間每個噩夢中壓在裝甲駕駛艙外的感染體發出的沉悶吼叫。
痛苦、恐懼、不安和憤怒,像一首關不掉的背景音樂,如跗骨之蛆,趕不走也甩不掉,就像肉體上的痛苦一樣。
幾聲悶雷過后,窗外開始下起暴雨,在這顆荒涼的星球上,這種酸性的暴雨,幾乎是每天都會光臨的常客,在暗紅色的天空中,如果哪天能夠撥云見日,才是真正的稀少。
翟六甩了甩左手上的水,把破碎的玻璃碴掃下桌面,右手捏起桌面上的幾粒藥丸,一口吞進肚子。
翟六閉上眼睛,極力壓抑著內心的痛苦,用右手緊緊抓住自己已經被硅化鐵青的左手。
他突然睜開眼睛,猛然松開右手,任由左手微微顫抖著伸向桌子一角。
那里有一塊沒有清理掉的玻璃碎片,像顆鉆石一般安靜地躺在桌面上,只有在外面閃電亮起的時候才能依稀看到。
但在他有些發紅的眼眸中,閃爍著瘋狂和貪婪交織的目光,那道看向玻璃碎片的目光,竟然如同看向毒品的癮君子一般,充滿了饑渴與欲念。
在奮力掙扎了半天之后,翟六似乎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左手,那只手閃電般抓住那粒玻璃碴,就要往嘴里放。
“嗡……”一聲嗡鳴過后,整只左手被一把高頻振動匕首齊刷刷砍斷,左臂整齊的斷茬上,竟然沒有一絲鮮血流出。
不知什么時候,翟六的右手中已經多了一把高頻振動匕首。
“鐺!”匕首掉落在水泥地面上。
斷掉的左手一點兒都不疼,但那種讓人難以承受的痛苦,讓他再也承受不住,就此昏死過去。
“我……不能死……我不能……感染……”在昏迷之前,翟六腦海中斷斷續續地浮現出這幾個詞。
窗外的閃電一道緊過一道,雷聲和雨聲連成一片,很快淹沒了天地間的一切。
這里是聯盟另外一個邊緣星球曼都利昂,位于聯盟疆域中恒星密度最小的區域,是一顆早已被廢棄的礦星。
在早年大規模開采和重度工業污染之后,聯盟不得不放棄了這顆越來越不適宜人類居住的行星。
但這里如今卻是聯盟各種窮兇極惡的壞蛋們最大的天堂,是橫行無忌的星際海盜們最理想的避風港,在這里,混亂是唯一的秩序。
十幾天前,飛來峰號抵達了這個遠離聯盟行政力量管轄的“自由”世界。
在逃離被摧毀的奧斯邁行星后,翟六身邊跟著的十二名白山雇傭兵相繼被硅蟲感染轉化,他不得不將他們逐個冰凍在冬眠艙內,直到飛來峰號降落在曼都利昂星的一處廢棄礦場中。
這顆星球地廣人稀,沒有什么人會管又從哪里飛來一艘新船,以及上面到底有什么人。
只要進入曼都利昂,命又夠硬,你都可以隨便找個地方留下來,做一輩子地底的老鼠,或在機會合適的時候再殺出去干一票大的。
所以這里才會被那些人稱作“混亂天堂”。
在身邊所有雇傭兵相繼感染轉化后,翟六終于也沒有幸免于難。
在飛來峰號降落在這顆混亂天堂之后不久,他就發現,自己腹部的傷口開始出現一些硅化和金屬化的現象。
在發現這些之后,他像瘋了一樣,用匕首把那些已經開始硅化的組織剜掉,忍著劇痛用火、用酒、用EMP,用能想到的一切試著去對抗這些硅蟲,可還是無法組織它們在自己身體里蔓延。
幾天后,他的整個左臂,從肩膀往下,還有整條左腿,已經完全變成了感染體的那種可怖樣子。
在一個無法入眠的日子,備受精神與肉體雙重折磨的翟六吃下了幾片鎮定類藥物,卻發現一直無法阻止蔓延的硅蟲感染轉化,破天荒地停了下來。
他不知道是不是那種藥物的原因,阻止了硅蟲轉化的蔓延,但從以后,這段時間以來,他一直在試著服用那種藥物,來盡可能減緩自己被轉化的速度。
那種藥物很貴,他手里也沒有多少存貨,他不清楚這個混亂天堂中究竟有沒有這種藥物可賣,如今過的日子,只能是多堅持一天就算一天了。
但藥物只能減緩硅蟲感染蔓延的速度,卻無法逆轉它。
最近幾天以來,像這種難以控制自己的時候越來越多,就算他狠心把左手整個砍掉,在硅蟲那種近乎變態的增殖方式下,等到第二天,他便會長出一只全新的硅化左手。
昏迷中的翟六也做了一個夢,和最近一段時間所有夢境類似,這些夢都是關于硅蟲、感染體和奧斯邁發生過的各種戰斗的。
只是在這次的夢境中,他所看到的,卻是一個感染體的視角。
在這個夢里,他看到了面無表情的韓兼非。
他夢見自己和韓兼非一人一句說著什么,他能聽到聲音,能看到韓兼非的動作,卻無法聽懂進入耳中的任何一個字。
他又夢到自己變成一只擁有數不清的觸手、渾身黏軟的可憎怪物,揮動著每一只觸手向面前的婦孺砸去,夢見無數雙渴求的眼睛,夢到一個漆黑的深淵中,無數眼神空洞的人從中伸出雙手,緊緊抓住他,把他拖下無底的深淵之中……
“對我們來說,個體的存亡,沒有意義啊!”在被深淵吞噬之前,他突然聽到一個聲音。
翟六猛然睜開眼睛,從地上坐了起來。
看了看表,已經是第三天清晨了。
久違的陽光從窗口照進來,照在他的臉上,有些發熱,又有些刺眼。
他已經睡了一天一夜,左手已經再次長出可怖的感染體手掌,翟六下意識地舉起右手看了看,依然是血肉之軀,這才稍稍松了一口氣。
很快,他便發現整個世界都有些不對勁了。
在難得一見的陽光照射下,他可以清晰地看到面前的屋子,窗外的礦場和稀松的植物。
但他似乎同時還能在一片暗紅色視野中,看到這些東西抽象的邊緣、結構和強度數據以及內部的成分信息。
這兩部分互不干擾,幾乎同時出現在他的大腦中。
翟六突然像瘋了一樣,伸出右手摸向自己的左眼。
在原本應該是眼瞼和眼皮的部分,他的右手觸及的是一片寒冷如冰,堅硬如鐵的硬物。
翟六大吼一聲,卻發出如砂紙打磨鐵銹一般沙啞的的聲音。
他隨手抓起一塊光滑的金屬鏡子,在其中看到一張一半血肉,一般巖石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