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威先生把那張雖不再年輕但依舊英俊的臉放在雙手中間,用力搓了搓,這才抬起頭來看向陳明遠。
“陳總長,我曾經向您一樣年輕、沖動、喜歡用武力來解決問題,可你有沒有想過,跨越四百光年攻擊一顆擁有十幾億人口的行星,到底需要什么樣的資源?我們需要調動多少支艦隊?消耗掉多少鋟?如果你沒法在第一時間突破赫爾墨斯星門,我們又要用什么來維護這條漫長的補給線?”
說著他看了一直靜靜傾聽的韓兼非一眼,繼續說道:“本來這應該是會后我們需要討論的問題,那就是,我們和我們的對手都不希望打一場開銷遠大于收益的戰爭,如果可以用和平的手段來解決,我們愿意付出雙倍的誠意,這就是我為什么要在這里說這個問題。”
韓兼非點點頭:“在新羅松的時候,我曾經見過叛亂者的決策者,他們說,只要能夠滿足我剛才提的條件他們也不愿意與聯盟發生戰爭。”
“如果,”陳明遠雙手按在會議桌上站起來,“奧古斯都堡的財閥們愿意從指頭縫里漏出一點點兒,這場戰爭的花費不過是九牛一毛而已——他們永遠只會看到自己眼前的蠅頭小利,而忽視四周的威脅,到最后,只會抱著自己的錢袋子死于燎原的烈火!”
說完,他也看向坐在對面的韓兼非:“如果想要和平,我們對敵人只有一個要求——投降并交出武裝,徹底且完全服從聯盟的管轄!”
陳明遠的聲音鏗鏘有力,但坐在這個屋子里的人,沒有誰是能被幾句煽動性的話語所左右的,他環顧四周,突然覺得有些可笑。
聯盟新人總理,最典型的保守黨成員喬治漢威,還有新羅松叛亂的始作俑者,坐在一間會議室了,那么這次會議,本來就是一次互相妥協的勾兌而已。
他本來還對說服漢威先生抱有幻想,但現在看來,一切不過是他自己的一廂情愿而已。
“總理先生,您所付出的,不過是你們背后那些資本大佬們微不足道的利益,收獲的,卻是維系聯盟的尊嚴和哪怕名義上的統一,是在面對更強大的敵人時,能夠稍微有與之一戰的可能!”
“但是今天,你們卻堅持綏靖和妥協,請記住我的話,這將是整個聯盟分崩離析的開端——對了,反正你們也不會在乎,在那些大財閥看來,聯盟就是他們的管家和看門狗,只要維持住奧古斯都堡的地位和那些為他們帶來財富的礦星,聯盟是否統一,是否團結,與他們有何相干!”
陳明遠說完,自嘲地笑了笑:“是啊,又與我有何相干!”
說完,他推開椅子,徑直向會議室外走去。
走到門口時,他回過頭來,對屋內的眾人冷聲道:“這場仗,總要有人打,希望到那時,在座的諸位不要后悔今天的決定!”
說完,他拉開房門走了出去。
聯盟艦隊王牌機師威廉·格萊斯頓中校也站起身,跟著艦隊總參謀長向門外走去。
接著,是韓兼非身邊的翟六,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站起來跟在格萊斯頓的身后。
國防部長盧杰先生從頭到尾低頭看著自己的咖啡杯,似乎對場間突然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
會議室的門再度被重重關上,會議室中留下的四個人陷入沉默之中。
其實每個人都很清楚,陳明遠雖然說得冠冕堂皇,他自己也絲毫不在乎聯盟是否團結是否統一,他需要的,是一個強權的政府,一個能夠支持他龐大計劃的大后方。
既然聯盟做不了這個大后方,那就沒有必要維持這種可笑的面子了。
從始至終一直閉目養神的馮憑海似乎是被關門聲吵醒了,他睜開眼,看了看對面空蕩蕩的椅子,輕輕問了一句:“哦?結束了?我是不是錯過了什么?”
“沒有,老總統,”漢威總理搖了搖頭,“我們才剛剛開始。”
韓兼非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那么,關于韓先生提出的——關于新羅松那邊提出的條件,我們是不是可以談談聯盟的條件了?”
在主戰的左翼軍官離開后,這場關于“和平”的勾兌進行得十分順利,聯盟很快和新羅松達成了一致的協議。
在這項協議中,新羅松依然承認與聯盟的從屬關系,但將以在聯盟合法注冊的集團公司的名義,擁有對這顆行星的自主統轄權和有限立法權,同時,聯盟會任命一名擁有官方身份的總督,來行使聯盟對這顆行政星名義上的統治權,其地位大致等同于聯盟總統,而在“聯盟官方顧問”韓兼非的建議下,達成協議后,新羅松的第一位總督,將由在新羅松享有很大聲譽的奧古斯都慈善家梅薇絲·謝頓女士擔任。
在達成一致后,總理辦公室的工作人員以難以想象的高效率,在會議室里的大人物們還沒走出門之前,便將協議擬好并呈現在漢威先生手邊的兩張電子紙上。
總理在仔細看過每一項條款后,在紙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電子紙被遞到韓兼非手中,他大略看了看,也簽下自己的名字。
聯盟政府雖然官僚主義盛行,但工作能力還是有的,不至于在這些條款上犯什么錯誤。
在這之后,這張電子紙被遞到睡眼惺忪的老總統手中,所有人的目光便都聚焦在他握著筆的那只微微顫抖的右手上。
雖然沒有決策權,但聯盟官方重大命令,在名義上還是要由總統來簽署的。
老總統沒有看手里的紙,卻把目光投向韓兼非:“你給我的那罐咖啡,味道挺好的,就是有點兒貴。”
韓兼非笑笑說:“也沒讓您花錢不是,想喝的話,以后有的是。”
老總統搖搖頭:“我還能喝幾年啊!年輕人,多喝點兒咖啡,少點兒火氣!”
說完,他顫顫巍巍地在紙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電子紙再次被遞還到漢威總理手中,他輕輕撕下左上角的防寫角。
電子紙的防寫角是一種不可逆的加鎖過程,只要撕下防寫角,上面的文字就會永久固化下來,可以反復觀看,卻沒有辦法再書寫任何內容。
所以,撕角后的電子紙合同,在聯盟法律層面上,擁有最高的可信度。
在后來的歷史記載中,這兩張電子紙和它們上面記載的內容,擁有一個專有的歷史名詞——《新羅松密約》。
當然,在一些野史和演義故事中,人們更喜歡叫它的另一個名字——《咖啡密約》。
“我覺得,”在收起自己那張紙的時候,韓兼非對漢威總理說,“我在奧古斯都堡期間,肯定會有一些不希望看到和平的極端分子,而做出一些鋌而走險的事情。”
總理點點頭:“我會安排最好的特勤局特工,負責保護韓先生在奧古斯都堡的安全。”
于是,當韓兼非帶著源智子走出國防部大樓的時候,他的身邊多了六名聯盟國防部特勤局的特工。
“是不是不習慣這么被人跟著?”韓兼非笑著問渾身不自在的源智子說。
在他去開會的時候,女孩一直在電腦上看關于這個世界的一切——離開海山這幾個月以來,這是她不暈船的時候最喜歡做的事情。
“嗯。”源智子覺得,這種保護更像一種監視。
“這可是聯盟總理——這片星域最有權力的人——才能享受的待遇,你知足吧。”
源智子歪著頭,似乎在思考什么,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問道:“不是還有一個什么教團嗎?那個字母不認識。我在網上看的,那個教團的至尊才是權力最大的人。”
韓兼非哈哈大笑道:“你這么快就知道這么多東西了?”
可那個從原生文明獨立發展保護區走出來的女孩沒笑,而是很認真地說:“其實,你們的社會和海山差不多,除了技術發達一些,這些權力和利益,并沒有太大的區別。”
韓兼非認真思考了一下,覺得女孩說得很有道理。
“接下來我們去哪里?”
“去白山公司總部。”韓兼非說,“說起來,我這個董事長,到現在還沒去過我自己公司的總部呢。”
一輛看上去十分低調的黑色轎車,無聲無息地開過來,停在兩人面前。
車窗落下來,露出馮老總統的面孔:“總理先生為你安排了一輛車——不介意捎我一段吧?”
韓兼非笑笑:“當然。”
他拉開車門,然源智子坐上車,自己則從另一側坐上去。
這輛車外面看上去低調,車廂內卻顯得十分奢華,應該是聯盟總理的官方座駕。
韓兼非坐在柔軟的沙發上,接過總統遞來的酒杯。
“你接下來準備做什么?”老總統突然開口問道。
“我想去趟白山公司總部。”韓兼非說。
老總統沒好氣地指了指國防部旁邊的一棟白色金字塔形建筑:“那你上來做什么?”
韓兼非嘿嘿一笑:“您不是要搭便車嗎?我送您去機場。”
老總統把車停下來,自然是有話要跟自己說。
“我剛才是問,你已經得到你想要的,一顆貿易發達的行星,擁有自主軍事權,完全掌握在你自己手里,下一步,我想知道你打算怎么做,才能對付我們都見過的那種東西。”
韓兼非把目光投向無窮遠處,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說真的,我也不知道,我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吧,在這場風暴中,哪怕為人類留下一片凈土,也是值得的。”
老總統也沉默了一會兒,說:“你這么悲觀?”
“自從看到那些幻象后,”韓兼非說,“我做過許多夢,沒有一個是樂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