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老弟莫急嘛。”上官梧打著哈哈,“菅沼少佐也只是例行詢問。”
他微笑著,“至于我,我自然是相信此事定然與程老弟無關的啊。”
說著,他上前拍了拍程千帆的肩膀,“老弟且放心,老哥我自然是站在你這邊的。”
程千帆冷哼一聲,他冷冷的看了菅沼真一郎一眼。
此人是日軍上海憲兵司令部稽查室偵緝科的科長,現在受命調查井上公館副館長山崎修一被殺之案。
在法租界政治處外聯室主任上官梧的親自陪同下,菅沼真一郎約見了程千帆,對他進行問詢。
“程副總,請回答我的問題,你昨天晚上八點三刻左右,是不是去了西自來火行街二十二號?”菅沼真一郎冷冷說道。
“你這是審問犯人?”程千帆面色一寒,他陰冷的目光打量著菅沼真一郎,“菅沼先生,你不要忘記,這里是誰的地盤!”
隨著他話音一落,他身后的豪仔以及浩子和侯平亮就面色不善的看著菅沼真一郎,侯平亮的手還摸向了腰間的配槍。
菅沼真一郎也是面露兇狠之色,毫不畏懼的與程千帆對視,他倒要看看,這位法租界的‘小程總’是否真的有這個膽量對蝗軍動武。
上官梧給蘇稚康使了個眼色。
“哎呀,這是做什么,這是做什么。”蘇稚康連忙說道,“西自來火行街發生駭人聽聞的兇殺案,有日本友人遇難,菅沼少佐也是痛惜同胞遇害,查案心切。”
程千帆看了蘇稚康一眼。
蘇稚康立刻說道,“當然了,菅沼少佐的語氣確實是有些欠妥,程總是什么人?他怎么會做那種作奸犯科的事情嘛。”
蘇稚康連連說道,“大家都是朋友,坐下喝茶,有什么都可以慢慢溝通的嘛。”
菅沼真一郎面色陰沉,終究還是坐下來了。
程千帆的面色這才緩和一些,他看了蘇稚康一眼,“還是稚康兄的話暖人。”
上官梧微微一笑,端起茶杯,輕輕呷了一口茶水,他知道此番程千帆卻是連他都忌恨了,不過,他心中冷哼一聲,卻也并不在意。
他早已經暗中投靠了日本人,大上海,大半個中國現在都是日本人的天下,有日本人做靠山,他無懼程千帆。
不過,他的心中卻是納罕不已的,這程千帆不是素來和日本人交好的嗎?
據他所知,程千帆和上海特高課的荒木播磨關系不錯,和憲兵隊這邊也是暗下里頗為交好,怎么會突然牽扯進井上公館副館長被殺一案?
這是和日本人鬧翻了?
上官梧心中暗自琢磨,他對此自然是樂見其成的,法租界巡捕房有不少人暗通日本人,其中就以這個程千帆對他在日本人那邊的地位的威脅最大。
“我昨晚確實是去拜訪了山崎修一先生。”程千帆呷了口茶水,放下茶杯,淡淡說道。
“程副總去那里做什么的?”菅沼真一郎立刻問道。
“有些案件涉及到了山崎修一先生,我此行是為公事。”程千帆表情嚴肅說道。
“公事?”菅沼真一郎一副不相信的表情,他冷笑一聲,“既然是事涉公事,程副總方才為何不愿意說?”
“我不喜歡你的態度!”程千帆一伸手,浩子遞過來修剪好的雪茄,侯平亮撥動打火機幫帆哥烤煙。
程千帆寫意的抽了一口雪茄,嘴角揚起一抹鄙薄的笑意,“菅沼先生,請記住了,我愿意回答你的問題,是心情好,不愿意理會你,你也不能拿我怎么樣!”
“巴格鴨落!”菅沼真一郎一拍桌子,就要起身。
“這又是怎么了,大家都好好說。”蘇稚康連忙勸說菅沼真一郎坐下,“和和氣氣說話,這樣不好嗎?”
菅沼真一郎悻悻地坐下。
蘇稚康這邊便問程千帆,“程老弟,你說是去西自來火行街是為公事?不知道那位山崎先生涉及到什么案子了?”
“噢,那可就多了。”程千帆說道,說著,他打了個響指。
豪仔打開了手中的文件夾,面無表情的念道,“一九三六年,三角地菜場有一名為許巍的男子被槍殺,許巍是法界居民,后經法捕房查實,槍殺許巍的兇徒是一個日本浪人,名叫平川又右衛門。”
“一九三七年,辣斐德路露絲女士的先生錢仲南失蹤了,后經查實,錢仲南先生不幸遇害了,而兇手同樣是日本浪人平川又右衛門。”
“一九三九年……”
“這是污蔑,帝國公民素來循規守法。”菅沼真一郎憤怒說道,“大日本帝國的子民是全世界最愛好和平和尊重法律的人,絕不會作奸犯科。”
程千帆的面色陰冷,他看著菅沼真一郎,“這是我巡捕房的經過縝密調查,掌握了大量的人證物證之后的結論,事實勝于雄辯。”
菅沼真一郎就要說話,上官梧放下手中的茶杯,微笑著對菅沼真一郎說道,“菅沼科長,巡捕房的案子自有巡捕房的規矩,我們還是重點關注山崎先生遇害之事吧。”
菅沼真一郎皺了皺眉,點點頭,他看向程千帆,“你們要查的是平川又右衛門,與山崎修一何干?”
程千帆沒有理會菅沼真一郎,而是沖著豪仔點點頭。
“一九三九年三月五日,南金里十二號發生命案,男主人費瑞·科埃略被殺,其太太也死于非命,根據現場遺漏的物證,巡捕房鎖定了兇手,證實兇手正是平川又右衛門。”
菅沼真一郎惡狠狠的看了豪仔一眼,豪仔根本不理會,繼續讀。
“一九三九年八月十五日,修德里三十一號的費曼養豬場,十五頭豬仔被人毒死,經查,投毒之人正是平川又右衛門!”豪仔說道,然后他合上了卷宗,“目前,已經可以證實此四起舊案系日本浪人平川又右衛門所為!”
“巴格鴨落!”菅沼真一郎氣的臉都要綠了,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
當然,他知道井上公館是做什么的,如果說前面三起殺人命案或許可能是井上公館的人做的,但是,最后那件案子,竟然是毒殺了十五頭豬仔?
井上公館的人吃飽了撐的,竟然去毒殺養豬場的豬仔?
所以,菅沼真一郎認定了這幾起案件絕對是污蔑,不,不僅僅是污蔑,還是對大日本帝國的羞辱。
“菅沼先生,請冷靜。”程千帆微微頷首,“我對日本國一直都秉持友好態度,也相信貴國大多數人都是善良守法之輩,所以,當我得知這么多駭人聽聞的案件竟然都是平川又右衛門所為的時候,我是非常震驚且憤怒的。”
說著,他指了指菅沼真一郎,“嗯,當時我的反應就和菅沼先生現在這般,是既憤怒又痛心啊。”
菅沼真一郎氣壞了,他手指指著程千帆,氣的說不出話來。
“程老弟,你還沒說這個平川又右衛門的案子,怎么又和山崎修一先生扯上了關系?”上官梧看了一眼被氣的不行了的菅沼真一郎,趕緊問道。
果不其然,這個問題立刻吸引了菅沼真一郎的注意力,緩解了他的情緒。
“平川又右衛門是山崎修一先生的表弟。”程千帆說道,“山崎先生確認了這一點,他對于自己表弟犯下的罪孽深感慚愧。”
他的表情是嚴肅且認真的,“在這里我要稱贊一下山崎先生,他是一位有著極高道德修養的審視,他大義滅親告知我們平川又右衛門的藏身之地。”
“什么?”菅沼真一郎大驚,他本是完全不信程千帆所說的話,在他看來這個家伙完全是在信口雌黃,不過,現在聽到程千帆說山崎修一確認了平川又右衛門的身份,甚至還大義滅親檢舉了平川又右衛門,他在不解的同時更是震驚不已。
他下意識覺得這必然仍是程千帆在胡說八道,但是,這個家伙的表情來看,卻又不像是撒謊。
“是的,得益于山崎修一先生的大義滅親,巡捕房連夜對平川又右衛門進行了抓捕。”程千帆說道。
“抓到了沒有?”蘇稚康立刻適時的問道。
“抓到了,不過,平川又右衛門得知是山崎修一出賣了他,情緒激動之下開槍拒捕,為巡捕所擊斃。”程千帆嘆了口氣說道。
“胡說八道!”菅沼真一郎大聲說道,“什么都是你程千帆的嘴巴里說出來的,無論是山崎君還是平川又右衛門都已經是死人了,自然一切都由著你來說了。”
程千帆看了一眼憤怒的菅沼真一郎,心中卻是冷笑。
菅沼真一郎上當了。
菅沼真一郎這句話的蘊含意思就是默信了平川又右衛門這個人的存在,這很關鍵。
“這個平川又右衛門的尸體在哪里?”上官梧深吸一口氣,問道。
“在臺拉斯托路警察醫院的停尸間。”程千帆淡淡說道。
他看了上官梧一眼,這個家伙這是鐵了心要跟著日本人走了啊。
對于上官梧,程千帆不敢有絲毫大意,始終保持警惕,并且抱以最大的戒心。
這個人是法租界巡捕房的老資格了,在法租界巡捕房上層有關系,往下也有盤根錯節的關系,這種人若是鐵了心當漢奸,危害極大。
“對了,這里還有山崎修一先生親筆手寫的賠償便條。”程千帆朝著李浩點點頭。
李浩立刻去抽屜里找出了便條,雙手遞給了帆哥。
程千帆將便條遞給了上官梧。
上官梧接過便條,仔細看了看,先是露出驚訝之色,然后眉頭皺起來,最后他點點頭,將便條遞給了菅沼真一郎,說道,“菅沼科長,便條是真的。”
程千帆心中一動。
上官梧憑什么說便條是真的?
這說明上官梧是識得山崎修一的字跡的,看來這個法租界巡捕房政治處外聯室主任和日本人之間的勾結,比他所了解和想象的還要深徹。
菅沼真一郎接過便條看,上面寫的是,山崎修一對于自己表弟平川又右衛門的種種駭人聽聞的惡行深感震驚,更且不安,作為罪犯的家人,他愿意繳納一萬銀元的賠償金,以撫慰遇害者,以及作為對辛苦工作的中央巡捕房巡捕的資贊。
菅沼真一郎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理智告訴他,這樣一張便條絕對是假的,因為他了解山崎修一,山崎絕對不可能寫這么一個賠償便條,甚至可以說任何一個帝國特務工作人員都不可能寫這么一個,對于帝國而言有侮辱性質的便條。
但是,上官梧卻說這確實是山崎修一所寫的,他又不由得不相信,因為他知道上官梧和山崎修一私下里是非常好的朋友,也正是山崎修一將上官梧拉攏到帝國的懷抱里的。
“我對這張便條是否是山崎君所寫,保留懷疑態度。”菅沼真一郎冷冷說道,“我要拿回去請人鑒定。”
“隨便。”程千帆淡淡說道。
“帆哥,不能讓他們拿走,當心他們賴賬。”豪仔立刻說道。
“在上海灘,想殺我的人很多。”程千帆冷笑一聲,說道,“但是,敢賴我的賬的人,沒有!”
他說話的時候,冰冷的目光盯著菅沼真一郎。
菅沼真一郎面色陰沉,“總之,程副總所說的這些,我們會全面調查的。”
“那是你們的事。”程千帆點點頭,“程某的為人,熟悉我的人都很清楚,多余的話我就不多說了。”
說著,他將雪茄用力摁在煙灰缸里,然后拿起茶盞,輕輕呷了一口茶水,淡淡說道,“送客。”
程千帆話音剛落,浩子、豪仔、以及侯平亮冷著臉一擺手,“請!”
而在他們的身后,忽然涌進來大批巡捕,巡捕們右手按在腰間配槍上,左手一擺,“帆哥說,送客!”
菅沼真一郎面色無比陰沉,他站在那里,看著程千帆的目光中是絲毫不掩飾的恨意。
上官梧也是面色鐵青,程千帆此舉,這是連他也算在內了,是一點面子也不給他留了。
“既如此,我們就不打擾了。”蘇稚康微笑著,說著,向上官梧和菅沼真一郎使眼色,“主任,菅沼先生,我們走吧。”
“請!”在豪仔的帶領下,一眾人猛然高喝道。
上官梧冷哼一聲,與菅沼真一郎以及蘇稚康憤怒離開了。
程千帆翹著二郎腿,右手拿起茶杯蓋,指尖輕輕一搓,茶杯杯蓋就圍著杯檐飛速的旋轉起來。
“慢走不送!”一眾手下肅立在他的身側,高聲喊道。
小程總就那么的翹著二郎腿,口中哼著采茶小調,看著那杯蓋在杯檐那么轉啊轉啊的,他的嘴角揚起笑意。
張揚的笑。
輕蔑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