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雖說是沒下回了,但真有下回焦順也并不奇怪,畢竟這位寶二爺就是黏黏糊糊反反復復的性子,保不齊那天腦袋一抽,就又起了妄念。
所以焦順也不過是姑妄聽之罷了。
目送這男男女女打著傘漸行漸遠,他這才轉回了家中。
進了門,自又是好一番熱鬧。
等褪去蓑衣斗笠,焦順正吩咐香菱去廚房里傳飯,不想外面又有人高聲叫門。
不多時把門的仆婦前來稟報,說是賈蕓領人挑了兩簍蝦蟹來,如今已經送到廚房里去了。
賈蕓來了?
“讓蕓哥兒進來說話吧。”
焦順吩咐一聲,轉身坐到了主位上。
外面賈蕓早脫去雨具候著呢,聽里面傳喚,立刻挑簾子走了進去,一腳門里一腳門外的就滿面堆笑道:“大人,我原不該這么早登門打擾,可又怕這些海貨放久了不新鮮,只好冒昧前來。”
“坐下說話。”
焦順指了指下首的官帽椅,等賈蕓笑著落座之后,又道:“你我之間鬧這些虛禮做什么,還勞你專門冒雨走這一遭。”
聽他說的親近,賈蕓忙順桿爬的改了稱呼:“正因叔叔不是外人,我才專門差人去津門淘換這些海貨,誰成想所托非人,原定是昨兒下午送來,不曾想拖到了今天早上——小侄也是最近忙的狠了,沒那閑工夫跟他理論,不然這會兒只怕還吵吵著呢!”
他嘴里說的是吵架,重點卻在那句‘忙的狠了’上,一時為了表功,二來么……
“這新官上任,又趕上張家出了岔子,也確實是多虧了有你。”焦順也是明眼人,當即瞧出了他表功的心思,不由笑道:“等秋后另聘了師爺,你也同他領一樣的薪俸常例,只當是我給你酬功了。”
賈蕓聽這了這話,急忙起身拱手:“叔叔說笑了,小侄才疏學淺,怎敢與前輩尊長同例?”
頓了頓,又試探著問:“卻不知,叔叔心下是否已有頂替張師爺的人選?”
“嗯?”
焦順正要示意他坐回去,聽出這話里有話,不由奇道:“莫非你準備舉薦一二?”
“舉薦談不上。”
賈蕓臉上愈發謙卑,微微彎著腰道:“只是小侄近來聽聞,政老爺身邊那幾位清客經這一回歷練,倒起了涉足官場的心思,叔叔若擇優聘上一位做師爺,豈不妥當?”
感情是來做說客的。
先前焦順在雜工所上任的時候,各處都不看好他的前程,覺得焦順不過是一個憑運氣上位的奴才秧子,又早早的犯了眾怒,必然難以在工部久留,故此當時想尋個正經師爺都難。
但現下焦順非但已經在工部站穩了腳,還仗著圣眷和功績升任了司務廳主事,這一來前程境遇大不一樣,他的師爺自然也便成了肥缺。
就不知是賈政身邊那位清客動了心思。
但甭管是哪個,焦順也不打算順其心意,當下搖頭道:“都是政老爺使慣了的人,我那好去挖他的墻角?”
給了這軟釘子之后,他不等賈蕓再說什么,便又揚聲吩咐道:“給蕓哥兒添副筷子——你來的巧了,咱們一起簡單用些,再去衙門不遲。”
“不不不!”
賈蕓那還看不出這是要堵自己的嘴,當下連忙擺手道:“小侄來時已經用過了,不敢打攪叔叔用飯,且先行告退了。”
“也罷,有什么等到了衙門再說——我送送你。”
“叔叔留步,小侄可生受不得!”
卻說這只言片語打發走了賈蕓,轉臉就又有人挑簾子走了進來。
焦順一開始還以為是灶上來人,不想進門的卻是自家老子。
“爹。”
焦順忙笑著招呼道:“如今又不用上差事,您怎么也不多睡會兒。”
“多少年的習慣了,一時那改的過來。”
來旺擺擺手,鳩占鵲巢的坐到了主位上,又示意兒子在下首落座,這才問道:“方才是廊上五嫂家的蕓哥兒吧?他這一大早的來做什么?難道是衙門里……”
“送了兩簍蝦蟹來,順帶他也受人請托,打算舉薦政老爺身邊的清客給我做師爺。”
“你答應了?”
“自然沒有。”
焦順搖頭:“這蕓哥兒近來頗有長進,我肯定是要大用的,既用了他,再弄個政老爺的清客做師爺,往后若私下里勾連起來,只怕就不好轄制了。”
來旺聞言,不以為意的笑道:“這有什么,尋個親近領銜,壓住他們不就成了?”
“我倒是想呢,可上哪兒尋個能壓制……”
焦順說到半截,突然收住了話頭,疑惑的望向了自家老子:“爹,您老莫不是有什么合適的人選要舉薦?”
他本以為是有人請托到了自家老子頭上,誰知來旺反手一指自己:“我是毛遂自薦。”
“您?!”
“怎么?”
來旺把臉一板:“你老子就算做不得文書,幫著管一管錢糧賬目總是不成問題的。”
說著,又笑道:“老話管這叫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
見他不像是在玩笑,焦順不由認真起來:“您老的能力自然沒的說,可當爹的給兒子做師爺,若傳出去……”
“怕什么!”
來旺胸有成竹的道:“你如今姓焦,我姓來,只讓幾個知情的守口如瓶,誰知道咱們是父子?”
“那咱們在衙門里怎么稱呼?”
“我稱呼你的字,你尊我一聲先生,也便是了。”
這對答如流的,顯然是早就打好了草稿。
焦順仔細一琢磨,自家老子真要肯屈尊,倒也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且往后有親爹坐鎮幕中,自不懼再有人暗中勾連。
尤其看這架勢,自家老子也是盤算好了才主動請纓的。
于是他便拍板道:“您都說到這份上了,我做兒子的還能有二話?等過了八月節,您老就上任工部!”
且不提焦順如何冒著雨趕奔衙門。
卻說經過這些日子的旁敲側擊,司棋也終于弄明白賈母壽辰當日,究竟都發生了些什么。
當得知賈迎春‘知難而退’,選擇坐視父母算計焦順不說,甚至都不敢差遣自己和繡橘去通風報信,反把這事兒推給了不相干的林姑娘——為此甚至連林姑娘也給得罪了!
司棋一時又氣又惱,整晚都沒能合眼。
到天明紅腫著一雙杏目,也不去伺候迎春起身,只默默翻出一個里三層外三層的小包袱,又自顧自從各處翻檢了些玩物、飾品出來,一股腦都歸攏成了堆兒。
因她這抄家也似的折騰,并不曾避開旁人耳目,繡橘服侍賈迎春洗漱完,便忍不住湊上來好奇道:“姐姐這是做什么?大包袱小包袱的,莫非打算請假回家里住兩日?”
“哼”
司棋冷哼一聲,瞪著里間道:“你打量這些東西,有幾件是我的!”
繡橘納悶的低頭翻看了一番,卻發現里面不少東西都十分眼熟,大多都是二姑娘的東西,甚至于其中一些本就是屬于她的器物。
而這些東西又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都是這大半年來焦順陸續所贈!
再摸摸那小包袱,硬邦邦、嘩啦啦的作響。
“這,這是存在姐姐那兒的銀子?”
繡橘不自覺的張大了嘴,當初因迎春害怕壞了名聲、沾了因果,焦順給的銀子都是由司棋收著。
如今這連銀子帶東西都苛斂在一處……
“姐姐,您這是打算?”
“自是要退給焦大爺!”
司棋毫不避諱的揚聲道:“托了他的福,咱們好容易過了幾天舒心日子,誰知升米恩斗米仇,竟就……既不想再沾惹山干系,人家的東西銀子總要退回去才好!”
頓了頓,她又咬牙補了句:“若依著我,先前咱們花用的也都該還回去才是,哪怕是吃糠咽菜也要把這窟窿添上,否則又怎好心安理得的挺直腰板,說什么自此再無瓜葛?!”
“姐姐!”
繡橘嚇的忙去捂她的嘴,又回頭慌張的望著東間。
可過了良久,東間里依舊毫無反應。
繡橘先是送了口氣,繼而卻忍不住躡手躡腳湊到了東間門前,把簾子揭開條細縫往里張望,就只見賈迎春穩穩靠墻坐著,手捧那本《太上感應經》念念有詞。
繡橘暗暗嘆了口氣,轉身對著司棋搖了搖頭,也不知究竟是在‘否定’什么。
司棋嗤鼻一聲,粗手粗腳的用包袱皮把那些東西全都卷了,稀里嘩啦的又鬧出好大動靜。
然而東間里依舊是不見反應。
于是她一咬牙,跺腳道:“我這就把東西給焦家送去!”
說著,邁步就走。
剛跨過門檻,突聽身后有人叫道:“且慢!”
司棋臉上閃過一絲喜色,還以為終于激起了賈迎春的斗志,轉身道:“姑娘可算是……邢姑娘?!”
然而喊住她的卻并不是賈迎春,而是寄居在西間的邢岫煙。
“姐姐先不要著急。”
邢岫煙無視司棋異樣的神情,上前輕聲勸道:“事情說不定還要轉圜的余地,姐姐若急吼吼把東西送回去,豈不引得焦大人誤會?”
“轉圜的余地?”
司棋狐疑又警惕的問道:“卻不知從何處轉圜?”
她一直將邢岫煙當成是敵人,自不肯輕信她的言語。
不過……
想到先前也正是邢岫煙冒著風險,把這事兒告知了二姑娘,司棋的敵意卻也是不自覺的降低了大半。
就見邢岫煙正色道:“我聽說姑母近來正準備向焦大人借些銀子救急,既是為了救急,也或許就要應承些什么。”
頓了頓,她又提醒:“不過姐姐最好也還是設法見一見焦大人,一來免得先前那事兒留下嫌隙,二來也表一表二姐姐的情義。”
司棋先是看著她愣怔半晌,然后目光又轉向了東間,最后幽幽一嘆道:“原來一直都是我在枉做小人。”
說著,將手上的東西丟給了一旁的繡橘,有氣無力道:“罷罷罷,我不想管、也管不了了——說不定真要斷了來往,對那焦順反是一樁好事!”
說完,再不管旁人如何反應,兩眼發直的回了廂房。
繡橘看著司棋的背影欲言又止,轉回頭又苦著臉看向邢岫煙,舉著手里的包袱道:“邢姑娘,你看這……”
“先收起來吧。”
邢岫煙交代一聲,也挑簾子進到了東間。
望著正誦讀《太上感應經》的賈迎春,無奈道:“姐姐總也該……”
說到半截,忽然發現那經書上的文字,早都被眼淚打的模糊一片。